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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风策略] 张慧琼:“唐宋派”当称为“本色派”考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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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2-27 10:07:1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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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慧琼,女,文学博士,阜阳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现行多种文学史与文学批评史都提到一个明代文学流派——“唐宋派”,并将王慎中、唐顺之、茅坤、归有光等列为其主要成员。20世纪以来,这种论断几成定论。然近年学界许多学者对此持不同观点,围绕“唐宋派”的一系列问题进行质疑,形成一个仍在争议的学术公案。本文拟对所谓的“唐宋派”进行考辨,试图廓清迷雾,还原真貌,以正学史。
一、“唐宋派”称名由来
明清文献论及明代中期文学时未见“唐宋派”之名,但有大量文献将王慎中、唐顺之、茅坤、归有光四人中的两人或三人乃至四人并称。具体情况有5种:一是王慎中、唐顺之并称。明李攀龙《送王元美序文》云:“今之文章,如晋江、毗陵二三君子,岂不亦家传户诵?”明王世贞《与陆浚明先生书》云:“某所知者,海内王参政、唐太史二君子,号称巨擘。”明王世懋《贺天目徐大夫子与转左方伯序》云:“于鳞辈当嘉靖时,海内稍驰骛于晋江、毗陵之文。”《明史·王慎中传》云:“慎中为文……演迤详赡,卓然成家,与顺之齐名,天下称之曰王、唐,又曰晋江、毘陵。”二是王慎中、归有光并称。明朱鹤龄《传家质言》云:“弇州、于鳞亦学秦、汉者也,而所诣何如王道思、归熙甫?”三是唐顺之、归有光并称。明袁宏道《叙姜陆二公同适稿》云:“一时文人望之不见其崖际者,武进唐荆川是也;文词虽不甚奥古,然自辟户牖,亦能言所欲言者,昆山归震川是也。”明艾南英《李龙溪近艺传》云:“当国初时,制举一道尚属草昧……震川、荆川始合古今之文而兼有之,然未及于国也。”《四库全书总目·白华楼藏稿提要》云:“坤刻意摹司马迁、欧阳修之文,喜跌宕激射。……而古文之品终不能与唐顺之、归有光诸人抗颜而行也。”清储大文《答曹谔庭》云:“唐应德辞气跃露,体虽三变,终是有震曜功名景象在。归熙甫荟萃册子渊粹语,尚尠心解。”四是王慎中、唐顺之、归有光并称。明王世贞《颜廷愉》云:“愿足下多读《战国策》、史、汉、韩、欧诸大家文,意不必过抨。王道思、唐应德、归熙甫旗鼓在手,即败军之将,偾群之马,皆我役也。”明艾南英《与陈人中论文书》云:“当代之推宋人者,如荆川、震川、遵岩三君子。”清黄宗羲《郑禹梅刻稿序》云:“当王、李充塞之日,非荆川、道思与震川起而治之,则古文之道几绝。”清陈廷敬《翰林编修汪钝翁墓志铭》云:“尝慨然念前明隆、万以后古文道丧,沿溯宋元以上唐韩、柳宋欧、苏,迄明之唐应德、王道思、归熙甫诸家,盖追宗正派而廓清其夹杂不醇者,卓然思起百数十年文运之衰,此先生之志也。”清董正位《归震川先生全集序》云:“明三百年,文章之派不一。嘉靖中,有唐荆川、王遵岩、归震川三先生起而振之。”五是王慎中、唐顺之、茅坤、归有光并称。清蔡世远《书李杲堂集后》云:“明初诸家……王、茅、二川相继作,卒不能掩北地而上之。”清周亮工《南昌先生四部稿序》云:“前代名贤起而推挽之,势渐蕴隆,……然迹其所为碑、表、志、序、诗、传、铭、赞、古体,与应德、遵岩、鹿门、震川诸先生相契量。”由上可知,在论及明代古文时,明清人均看到了王、唐、茅、归等人古文创作文体、文风的趋同性,不约而同地将他们并称,然尚无明确的流派意识,更没有以“唐宋派”呼之。“唐宋派”称名最早见于近代学者夏崇璞1922年发表于《学衡》杂志第9期的《明代复古派与唐宋文派之潮流》一文,其后20世纪早期的几种文学史,如郑振铎完成于1932年的《插图本中国文学史》、钱基博1934年在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明代文学》、陈柱1936年写就的《中国散文史》、朱东润作于1943年的《中国文学批评史》、刘大杰出版于1949年的《中国文学发展史》等,俱沿袭了明清人将王慎中、唐顺之、茅坤、归有光四人并称同论的做法,然均未使用“唐宋派”这一名称。1947年,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论述王慎中、唐顺之、归有光的文论时,明确运用了“唐宋派”这一概念,将“王、唐、归”定为主要成员,并得到学术界的认同。1949年至目前的十几种文学史俱以“唐宋派”指称王慎中、唐顺之、茅坤、归有光等为主要成员的作家派别。以上文学史对“唐宋派”的表述,持论的根据不外乎这样几个要点:一是“王、唐、茅、归”诸人反对七子的“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文学复古主义,自觉提倡唐宋文;二是“王、唐”深入阐述了文学主张,唐顺之《文编》选编八家唐宋文;三是茅坤在《文编》基础上选编《唐宋八大家文钞》;四是归有光散文文从字顺,平淡自然,颇有唐宋八大家之风。若对这些理由加以仔细辨析,便会发现这些根据俱不足以支撑“唐宋派”之论。近年来,众多学者从不同的角度对“唐宋派”进行质疑,引发了争议。
二、有关“唐宋派”的争议
20世纪90年代以来,有关“唐宋派”的争议主要有以下几种观点:陈建华认为:

世称王慎中、唐顺之、茅坤、归有光为“唐宋派”,严格地说,倡始者王、唐乃是宗宋派。……至于归有光,同他们无直接联系。董其昌评他的古文:“前非李、何,后非晋江、毗陵,卓然自为一家之书。”归有光也反模拟之弊,但出发点与王、唐不尽一致。其思想与创作自成一家。所以,不应当把他与唐宋派一概论之。

章培恒、骆玉明主编《中国文学史》云:

所谓“唐宋派”是指对嘉靖间文坛颇有影响的、以反拨李、何为主要目标的文学派别。该派作家主要从事散文创作。一般把王慎中、唐顺之、茅坤和归有光都列入“唐宋派”,其实是很含混的说法。严格说来,所谓“唐宋派”的主脑人物王慎中和唐顺之,实际上是宗宋派——说得更清楚些,是道学派,因为他们真正推崇的,首先是宋代理学而不是文学。唐氏说:“三代以下文,莫如南丰;三代以下诗,未有如康节者。”(《与王遵岩参政》)王氏也说:“由西汉而下,(文章)莫盛于有宋庆历、嘉祐之间,而粲然自名其家者,南丰曾氏也。”(《曾南丰文粹序》)曾巩之文,邵雍之诗,即使在宋人中,文学气息也最为淡薄。所以,这里虽在论诗说文,评价的基准却是道学。茅坤在理论上附和唐、王,但不那么极端,态度常有些游移,他的“文人”气也比较重些;在散文方面,他以编选《唐宋八大家文钞》著称,也是以唐宋并举。正如宋代理学家指责韩愈所言“道”驳杂不纯,宗宋与唐宋并举是有区别的。但在崇道的基本意义上,固不妨将唐、王、茅诸人合称为“唐宋派”。

至于归有光的情况则有所不同。他同唐、王等人既无直接联系,在一些基本观点上亦与之存在歧异,所以董其昌评他的古文“前非李、何,后非晋江(王慎中)、毗陵(唐顺之),卓然自为一家之书”(《凤凰山房稿序》)。把他从“唐宋派”中分离出来,似更为妥当。

廖可斌撰文《唐宋派与阳明心学》云:

唐宋派的真实面目,包括它兴起和盛行的原因、内部构成和发展过程、主导倾向及创作得失等,至今还掩映在一层薄雾般的帷幔之中,明代文学思潮发展史的一个重要环节也因此显得模糊不清。我认为,要对这些问题做出圆满回答,必须对唐宋派与阳明心学的关系、唐宋派与嘉靖年间八股文风尚的关系、唐宋派与严嵩及嘉靖中后期朝廷党争的关系、归有光与唐宋派的关系等进行全面研究。

黄毅撰文《归有光是唐宋派作家吗?》云:

在历来的文学史和文学批评史中,以及在其它一些研究明代文学的著作中,在谈及归有光时,都毫无例外地将他和王慎中、唐顺之、茅坤四人一起归入“唐宋派”,把他看作是唐宋派的代表作家之一。……但是,倘若对唐宋派四大家,尤其是归有光的文学思想和创作风格作深入地考察和分析,就会产生这样的疑问:归有光能称为是唐宋派的代表作家吗?作为一个文学流派,应该起码具有以下特点,即其成员之间有较为密切的交往,具有共同的思想倾向和文学观念,以及相近的创作风格。本文将从这三个方面来论述归有光并不能称作是一位“唐宋派”的代表作家。

张梦新《茅坤研究》云:

通常,人们往往因为七子推崇秦汉古文而称七子为“秦汉派”;而许多人由此认为“唐宋派”则唯唐宋古文是崇,甚至一些通行的古代文学史和教材也都这样认为。比如游国恩先生主编的《中国文学史》云:“王慎中、唐顺之、茅坤、归有光等,因他们更自觉地提倡唐宋古文,所以被称为‘唐宋派’。”(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四册P138)刘大杰先生的《中国文学发展史》也说唐宋派“都以散文见长,反对‘文必秦汉’的论点,提倡唐宋古文”(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下册P913)。这其实是一种误解,至少是论述片面。

贝京《归有光研究》第二章《归有光与唐宋派关系辨析》第二节《唐宋派命名的缺失》论述了唐宋派命名的表象化及偏颇性,认为唐宋派不能算作严格意义上的文学流派,其命名理由不够严密充分,派别成员构成也含混不清。何天杰《归有光非唐宋派考论》一文继黄毅之后,对唐宋派的主要构成问题再作探讨,认为归有光并非唐宋派成员归纳以上诸家观点,他们对“唐宋派”的争议焦点集中在两个问题:一是以“唐宋派”命名王慎中、唐顺之等人组成的作家流派是否合理,二是归有光是否属于该作家流派。本文将以上述争议作为参照,拟对以王慎中、唐顺之等人为主要成员的作家流派进行考辨,还原其真貌。
三、“唐宋派”称名不能成立
明清人各自具体根据不同的标准并称“王、唐、茅、归”中的部分成员,近代学者则趋向于将四人放在一起讨论,看来古人与今人都意识到他们具有一定的共性。全面客观考察明代中期文坛状况及“王、唐、茅、归”等人的文学活动,可以发现确实存在一个以王慎中、唐顺之、茅坤等人为核心成员的作家派别,归有光也应当属于这个派别,然以“唐宋派”名之欠妥当,有以全代偏、以偏概全、以表象代本质之嫌。1.以全代偏推尊唐宋文尤其是唐宋八家文是自南宋以来就有的传统,游国恩主编《中国文学史》云:“嘉靖间,继承南宋以来推尊韩、柳、欧、曾、王、苏古文的既成传统……”明代推崇唐宋古文也并非始自“王、唐、茅、归”等人,而是自明初文坛对于唐宋文即倍加称赏。明太祖朱元璋称赞欧、苏文章云:“朕阅宋书,见尚文之美,崇儒之道廓焉。……今特仿宋制,以诸殿阁之名,礼今之儒。必欲近侍之有补,民同宋乐,文并欧、苏。”明太祖的提倡对文坛崇尚唐宋文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明初众多馆阁文臣文宗唐宋。黄佐《翰林记》卷十九《文体三变》云:“国初刘基、宋濂在馆阁,文字以韩、柳、欧、苏为宗,与方希直皆称名家。永乐中,杨士奇独宗欧阳修,而气焰或不及,一时翕然从之。至于李东阳、程敏政为盛。”明代“开国文臣之首”宋濂赞扬韩、欧、曾、王之文继承周秦文以载道的传统,尤为推崇韩、欧:“世之论文有二,曰载道,曰纪事。纪事之文,当本之司马迁、班固,而载道之文,舍六籍吾将焉从?虽然,六籍者,本与根也,迁、固者,枝与叶也,此近代唐子西之论,而予之所见,则有异于此也。六籍之外当以孟子为宗,韩子次之,欧阳子又次之,此则国之通衢,无荆榛之塞,无蛇虎之祸,可以直趋圣贤之大道。”宋濂亦称赏宋文,尤为推崇“三苏”,认为“自秦以下,文莫盛于宋,宋之文莫盛于苏氏。若文公之变化傀伟,文忠公之雄迈奔放,文定公之汪洋秀杰,载籍以来,不可多遇”。宋濂门生方孝孺最喜苏轼,其所撰《苏太史文集序》云:“庄周殁,殆二千年得其意以为文者,宋之苏子而已。苏子之于文,犹李白之于诗也,皆至于神者也。”洪武丙辰九年(1376年),朱右编辑唐宋《六先生文集》,又名《唐宋六家文衡》,采录韩、柳、欧阳、曾、王、“三苏”之作,实为八先生文集。该书远早于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但今已不传,唯坤此集为世所传。朱右对韩、柳、欧、曾诸家推崇备至,《新编六先生文集序》赞曰:“六先生之文,备三才之道,适万汇之宜,彛伦之懿,鬼神之情,性命之奥。……唐称韩、柳,宋称欧、曾、王、苏,六先生之文断断乎足为世准绳。”明人贝琼为朱右《六先生文集》作序《唐宋六家文衡序》,亦极力称赏唐宋韩、欧诸家之文:“盖韩之奇,柳之峻,欧阳之粹,曾之严,王之洁,苏之博,各有其体,以成一家之言,固有不可至者,亦不可不求其至也。”杨荣《欧阳文忠公祠堂重创记》云:“汉自贾、董、马、班诸子以来,七百余年而唐有韩子,又二百余年而宋有欧阳子,其文推韩子以达于孔、孟,一洗唐末五季之陋。当时学者翕然宗之,及今四百年而读其文者,如仰丽天之星斗,莫不为之起敬。”姚夔《刘文介公文集序》云:“古今文章家,无虑数十百,求其有俾于道而不为空言者,汉董仲舒、贾谊、司马子长,唐韩退之、宋欧阳永叔数人而已。”解缙《送刘孝章归庐陵序》云:“余少时,先君子教以书……及教以为文,辄举黄文献公、欧阳文公之说,而溯其源于曾、王、欧、苏、柳、韩、班、马、董、贾、先秦以上,极于六经之奥,未尝自为臆说也。”综上所述,推崇唐宋文在明代前期是一种普遍的现象。至弘治末年,李梦阳、何景明辈倡导“文必秦汉”,文体才稍变。至嘉靖年间,复有王慎中、唐顺之、茅坤等人重倡唐宋散文创作风格。由此看来,王慎中、唐顺之、茅坤等人只是明代推崇唐宋文众多人中的几位,为何以全代偏独以“唐宋派”称名以他们为主的作家派别,而不称名其他推崇唐宋文的作家群体呢?“唐宋派”之称并不能令他们独特卓立以区别于明代前期其他作家,“唐宋派”这一命名并没有标立出一个作家流派的意义。2.以偏概全“王、唐、茅、归”等人在推崇唐宋古文的同时,亦推崇其他时代的优秀古文。唐顺之编选《文编》六十四卷,自周迄宋历代都有文章入选,并没有刻意突出唐宋文的地位。此外,唐顺之曾编辑《左编》《右编》《文编》《武编》《儒编》《稗编》《诗编》等选本,涉及范围相当广泛,并不偏重于唐宋文。茅坤编选《唐宋八大家文钞》,此举是持“唐宋派”论者常持的根据。但是,茅坤除了编选《唐宋八大家文钞》外,还编选了《史记钞》《汉书钞》《五代史钞》《明名臣经济文钞》等,《唐宋八大家文钞》不过是茅坤编选的系列选本中的一种。何况编选《唐宋八大家文钞》亦非始于茅坤,明初朱右已辑《六先生文集》。而《唐宋八大家文钞》盛行海内乡里,此并非编者作为,而是读者接受行为,此状况正好说明唐宋文在明代有着广泛的接受基础,不只是王、唐、茅、归几个人喜好唐宋文。王慎中、茅坤还看到了韩、欧等唐宋文章之源其实在先秦、两汉诸家。王慎中《寄道原弟书九》云:“学六经、《史》《汉》最得旨趣根领者,莫如韩、欧、曾、苏诸名家。”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昌黎文钞引》云:“魏晋以后,宋、齐、梁、陈,迄于隋、唐之际,孔子六艺之遗,不绝如带矣。昌黎韩退之崛起德、宪之间,溯孟轲、荀卿、贾谊、晁错、董仲舒、司马迁、刘向、扬雄及班掾父子之旨而揣摩之。”《唐宋八大家文钞·柳州文钞引》云:“昌黎之文得诸古六艺及孟轲、扬雄者为多;而柳柳州则间出乎《国语》及《左氏春秋》诸家矣。”而归有光喜好太史公文,至于其散文成就,文从字顺、情感真实、风格自然,这是中国自先秦两汉以来就有的散文创作传统,不独唐宋大家散文名家才有此成就。既然“王、唐、茅、归”不仅仅钟情于唐宋文,他们还称赏其他时代的文章而全面继承并博采众家之长,推崇唐宋文只是其全部文学主张的一个组成部分,为何以偏概全地冠以他们“唐宋派”之名,而不是“先秦派”“两汉派”“五代派”等诸如此类的名称呢?仅以唐顺之《文编》编选唐宋八大家文、茅坤编选《唐宋八大家文钞》、归有光的散文成就等为理由,来称名他们为“唐宋派”,实为勉强。“王、唐、茅、归”等人确有推崇唐宋文的倾向,然而,他们只是明代推举唐宋文大趋势中的一小股力量,推崇唐宋文也只是其文学主张的一小部分。研究者不能只突出强调这一点而无视其他,以全代偏、以偏概全地称他们为“唐宋派”,皆难以成立。3.以表象代本质持“唐宋派”论者只关注“王、唐、茅、归”等人推崇唐宋文这一现象,而没有深究此现象背后的本质。唐顺之《答茅鹿门知县二》一文提出“本色论”,并以此为准的高度评价晋陶渊明的诗:“陶彭泽未尝较声律、雕句文,但信手写来,便是宇宙间第一等好诗。”他盛赞先秦儒、庄、纵横、名、墨、阴阳诸子文“莫不皆有一段千古不可磨灭之见”,这样批判唐宋文中无“本色”者:

唐宋而下,文人莫不语性命、谈治道,满纸炫然,一切自托于儒家,然非其涵养畜聚之素,非真有一段千古不可磨灭之见而影响剿说,盖头窃尾,如贫人借富人之衣,庄农作大贾之饰,极力装做,丑态尽露,是以精光枵焉,而其言遂不久湮废。然则秦汉而上,虽其老、墨、名、法杂家之说而犹传,今诸子之书是也。唐宋而下,虽其一切语性命谈治道之说而亦不传,欧阳永叔所见唐四库书目,百不存一焉者是也。

唐顺之《答王遵岩参政》推许曾巩文、邵雍诗,亦称赞寒山、陶渊明。可见,他尊推学习的对象不限于某朝某代,亦不限于某种文体,只要符合“本色论”的作品皆受其称赞。符合“本色论”的唐宋八家文得到激赏,不合此论的其他唐宋文则在批判之列。王慎中、茅坤、归有光俱有同于“本色论”的文艺观点。在推崇唐宋文的表象背后,“王、唐、茅、归”内在的趋同性是“本色论”的文艺观。他们在以“本色论”作为评价文艺作品优劣的标准方面形成共识,各自的创作不同程度地实践了“本色论”。唐宋八家文因为较其他时代、其他作家的作品更符合本色论,他们的推崇意味才显得更浓重。近代学者因他们推崇唐宋八家文而名之“唐宋派”是一个表象化的误解,后来学者又不断强化这个误解,以致越来越突出他们文宗唐宋的倾向,而无视这一现象的本质。“唐宋派”针对以李梦阳、何景明为首的“前七子”“文必秦汉”的文艺观被标立。李、何标举秦汉是复古,王、唐推崇唐宋亦是复古,以复古反复古,有何意义?然若究其实质,并非以复古反复古。贝京博士认为:“学唐宋只是王、唐等人相对于七子派的特点,而不是他们文学观念与文学创作的实质。”笔者亦持同论。王、唐等人文学观念与文学创作的实质是“本色论”的文艺观。“前七子”倡导“文必秦汉”本是意在师法秦汉古人,结果走上模拟剽窃的文学拟古主义歧路。王、唐等人并非以学唐宋文来反对“前七子”,他们真正与文学拟古主义针锋相对的是“本色论”的文学观念与实践“本色论”的文学创作。唐宋八家之文文从字顺,语言自然晓畅,符合“本色论”,相比佶屈聱牙的秦汉古文,这些作品易学好懂,故被拿来作为反对“前七子”文学拟古主义的具体文体武器。因此,以王、唐等人为基本成员的作家派别被称名为“唐宋派”欠妥。
四、“唐宋派”当称为“本色派”
笔者认为,界定一个作家派别时,该派应具备这样几个基本特点:成员之间交往密切,同声应气,相互影响;具有共同或相近的思想倾向、文学主张;创作风格大体一致或相近。根据这个界定标准,以王、唐等人为成员构成的作家派别可称为“本色派”。1.主要成员之间交往密切明嘉靖至万历年间文坛活跃着一批作家,著名者有“嘉靖八才子”(以王慎中、唐顺之最为著名)、茅坤、洪朝选、归有光等人,这批作家可称为“本色派”,王慎中、唐顺之、茅坤、洪朝选等人为核心成员。“本色派”核心成员交往紧密,唐顺之是“黏合剂”。茅坤、洪朝选、王慎中与其他“嘉靖八才子”成员等皆与唐顺之过从甚密。唐顺之于嘉靖十一年(1532年)在京师初识王慎中,受其影响而文艺思想发生转变,此后二人终生往来不辍,相互引为知己。他们以书切磋文艺,以诗寄托友情,两人的诗文集载有彼此互赠的书札和诗作。嘉靖十四年(1535年)唐顺之告归,家居宜兴,此时王慎中谪判常州御史,两人时有文酒之会。嘉靖三十五年(1556年)唐顺之专程赴闽,委托王慎中为父有怀公撰写行状,其别集《唐荆川先生文集》的“序言”亦出自王慎中之手。王慎中交游甚广,然“于数人之中,吾所最敬惟毘陵唐荆川”。唐顺之是茅坤最折服之人,其文艺活动对茅坤影响极大。茅坤受唐顺之编撰《文编》的启发而编选《唐宋八大家文钞》,多次向他致书表述文艺观点。茅坤《白华楼藏稿》收有两篇《复唐荆川司谏书》,以此向唐顺之阐述文艺思想。唐顺之作有两篇《答茅鹿门知县》,其中具体透彻地阐述“本色论”文艺观,这是考察其文学思想的重要文献。洪朝选向来没有得到学者重视,然就其与王、唐等人的交往及其文艺观与文学活动来看,他被列入“本色派”理所应当。《巡抚洪芳洲先生朝选》载,嘉靖二十年(1541年),洪朝选就唐顺之讲学,后又师从王慎中,其文学、学术皆受二人影响。唐顺之寄给洪朝选的信札收入《唐荆川先生文集》达八篇之多,多次阐发“本色论”。据唐顺之《与洪芳洲书一》,洪朝选有诗文问世即寄给唐顺之令其品评,唐顺之即以“本色论”的观点致以批评。王慎中与洪朝选为福建同乡,且有师徒之谊,两人过往非浅,王慎中《与李中溪书三》论其文学及为人时云:“吾乡有洪芳洲(洪朝选号芳洲)先生,文词直得韩、欧、曾、王家法,与唐荆川君最相知。其所作,视荆川不啻王深甫之于南丰,张文潜之于东坡,充其所极,当为本朝名家。今行年才踰三十耳,其文学如此。而其为人峻洁忠信,卓然有古独行之操,不以世俗之味锱发乱志,尤为荆川所敬……”2.共同反对文学拟古“本色派”作家共同反对“前七子”倡导的文学拟古主义,声气相通,相互呼应。王慎中《与归善叶生》云:“近世俗弊,士无真识,古学不传,淫蛙塞耳。而仆独以孱力振雅调于群聋之间,宜其不为世所悦也。”唐顺之《与洪芳洲郎中》云:“所示济南生文字,黄口学语,未成其见,固然本无足论。但使吾兄为人所目摄,此亦丰干饶舌之过也。且崆峒强魂,尚尔依草附木,为祟世间,可发一笑耳。”王慎中与唐顺之俱批评“前七子”为文剽窃古人而无真识己见。唐顺之指出,文章具有原创性的独到见解才能传之久远,翰惠后人,模拟剽窃古人之作即便刻版付梓,亦毫无价值,《答蔡可泉》云:“自古文人,虽其立脚浅浅,然各自有一段精光不可磨灭,开口道得几句千古说不出的说话,是以能与世长久。……兄试观世间糊窗棂、塞瓶瓮,尘灰朽腐满墙壁间,何处不是近时人文集?有谁闲眼睛与之披阅?若此者,可谓之不朽否耶?本无精光,遂尔销歇,理固宜然。设使其人早知分量,将几块木板,留却柴烧了,岂不省事?可笑,可笑!”此论正刺中七子及其末流文学拟古主义弊端。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原叙》中尖锐地指出:“我明弘治、正德间,李梦阳崛起北地,豪隽辐凑,已振诗声,复揭文轨,而曰:吾《左》吾《史》与《汉》矣!已而又曰:吾黄初、建安矣!以予观之,特所谓词林之雄耳,其于古六艺之遗,岂不湛淫涤滥,而互相割裂已乎!”归有光对当时文坛复古风气抨击最为激烈,《与沈敬甫》云:“仆文何能为古人?但今世相尚以琢句为工,自谓欲追秦、汉,然不过剽窃齐、梁之余,而海内宗之,翕然成风,可谓悼叹耳。”归有光尤其批判“后七子”,《项思尧文集序》云:“盖今世之所谓文者难言矣。未始为古人之学,而苟得一二妄庸人为之巨子,争附和之以诋排前人。韩文公云:‘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文章至于宋、元诸名家,其力足以追数千载之上而与之颉颃,而世直以蚍蜉撼之,可悲也!毋乃一二妄庸人为之巨子以倡导之欤?”3.共同倡导并实践“本色论”“本色派”称名关键在于核心成员的文艺观俱倾向于“本色论”,创作亦不同程度地实践了“本色论”。唐顺之《答茅鹿门知县二》旗帜鲜明地提出:“只就文章家论之,虽其绳墨布置、奇正转折,自有专门师法,至于中一段精神命脉骨髓,则非洗涤心源、独立物表、具今古只眼者不足以与此。今有两人,其一人心地超然,所谓具千古只眼人也,即使未尝操纸笔呻吟学为文章,但直据胸臆,信手写出,如写家书,虽或疎卤,然绝烟火酸馅习气,便是宇宙间一样好文字;其一人犹然尘中人也,虽其专专学为文章,其于所谓绳墨布置则尽是矣,然翻覆去不过是这几句婆子舌头语索,其所谓真精神与千古不可磨灭之见绝无有也,则文虽工而不免为下格。此文章本色也。即如以诗为谕,陶彭泽未尝较声律雕句文,但信手写出,便是宇宙间第一等好诗,何则?其本色高也。自有诗以来,其较声律、雕句文用心最苦而立说最严者,无如沈约,苦却一生精力,使人读其诗,只其捆缚龌龊,满卷累牍,竟不曾道出一两句好话,何则?其本色卑也。本色卑,文不能工也,而况非其本色者哉!”唐顺之《与洪芳洲书》云:“盖文章稍不自胸中流出,虽若不用别人一字一句,只是别人字句,差处只是别人的差,是处只是别人的是也。若皆自胸中流出,则炉锤在我,金铁尽镕,虽用他人字句,亦是自己字句。文字工拙在心源。……近来觉得诗文一事,只是直写胸臆,如谚语所谓开口见喉咙者,使后人读之如真见其面目,瑜瑕俱不容掩,所谓本色,此为上乘文字。”由上可知,唐顺之的“本色论”认为,本色是指作家真实天然的人格质地,即作家“自我”,通过为文反映出来,表现为文章中的真知灼见、真情实感。人品决定文品,以文探人。本色高者,其文格调即高;本色卑者,其文格调亦卑;无本色者,其文最劣。若要写出本色文章,作家就应直写胸臆,意出于己,自然表露,不意矫饰。其他成员的文艺观虽无“本色”字眼,却也是“本色论”的观点。王慎中《与江午坡》提出“其作为文字,法度规矩一不敢背于古,而卒归于自为其言”,这正是意出于己的“本色论”观点,《与项欧东书二》进一步阐述“意出于己所欲言”即是本色文章。此论与唐顺之《与洪芳洲书》所言文章“若皆自胸中流出,则炉锤在我,金铁尽镕,虽用他人字句,亦是自己字句”观点一致。茅坤《复唐荆川司谏书》也表述了与“本色论”相同的观点:“为文不必马迁,不必韩愈,亦不必欧、曾,得其神理而随吾所之。”这里提倡为文意出于己,彰显作家主体真面目。归有光《答俞质甫书》所云“(为文)出于意之所诚”,《与沈敬甫》所云“文字又不是无本源,胸中尽有,不待安排”,都符合“本色论”的要义。洪朝选《方山诗录序》云:“然则非言诗之不足以信人,乃其依托假似不出于胸臆肺腑之诚,足以起人之疑而为世之病也。”这里认为诗的表达以显示本色、直见面目为旨归,其他方面即使有所不足也无关紧要。客观而论,“本色派”主要成员的创作实践逊于其理论倡导,但也在不同程度上践行了“本色论”。王慎中、茅坤的古文成就虽不及唐顺之、归有光,但也有值得称道的本色文章,如王慎中《送程龙峰郡博致仕序》、茅坤《与查近川太常书》等。唐顺之古文名篇《任光禄竹溪记》《与雷古和提学》《答茅鹿门知县二》等,皆自作者胸中而出,见解独具,情感真挚,信手写来,不假雕饰,钱基博评价其“上接欧阳修,下开归有光,在有明中叶,屹然为一大宗”。归有光在“本色派”中古文成就最高,以疏淡风神之笔描写家常琐屑,悼亡念存,情感极挚,意境亲真,有不少恻恻动人的著名篇章,如《先妣事略》《归府君墓志铭》《项脊轩志》《寒花葬志》等,钱基博谓“是于太史公深有会处”,“开韩、柳、欧、苏未辟之境者也”。尽管他们的古文风格不尽相同,但在表现作者“本色”这一点上具有共性。4.具有共同的思想基础“本色派”核心成员俱浸润阳明心学,这正是“本色论”的思想根源。阳明心学的核心论题是“心即理”“致良知”,王阳明认为“吾心”是主宰一切的本源,心外无理,心外无物,心外无事,人对客观世界的看法与认识皆来自“心”。天地间诸事万物,举凡纲常伦理、言行举止、成败荣辱等,无一不根于吾心而森然毕具、神圣本然地“天理流行”。阳明心学强调主体的主观自觉性与能动性。唐顺之与王门弟子王畿、罗洪先、聂豹、邹守益等过从尤密,从而接受王门心学思想。唐顺之提出的文学理论“本色论”主张为文意出于己,强调创作主体的独立自觉精神,正是阳明心学思想在文艺领域的体现。明李开先撰《遵岩王参政传》云:“(王慎中)益得肆力问学,与龙溪王畿讲解王阳明遗说,参以己见,于圣贤奥旨微言,多所契合。”王慎中时任南京礼部员外郎,王畿任南京兵部主事,王慎中得以从王畿处接触阳明心学。《遵岩王参政传》载,嘉靖十五年(1536年)王慎中任江西参议,“其地乃阳明政教所及之地,故老犹能道其详。……更与双江聂司马、东廓邹司成、念庵罗殿撰、南野欧阳大宗伯交游讲学”。这些人都是王门大家,王慎中与他们交游讲学,由此更深入地浸润阳明心学。明代中期王学思潮兴盛,茅坤、洪朝选等人俱程度不同地受到阳明心学的熏染。这便是“本色派”主要成员持“本色论”的共同思想基础,也是“本色派”主要成员的又一共性。“本色派”的成员构成中,王慎中、唐顺之、茅坤、洪朝选等当为核心成员。至于归有光,他与“本色派”的关系就不是那么密切。归有光与“本色派”核心成员似无交往,目前仅见唐顺之写与归有光的一封书信——《与归熙甫》,此外再未见他们交往的文字资料。他们是同时代人,归有光的家乡是江苏昆山,与茅坤家乡浙江归安不算太远,何况他与王慎中具有共同的交游对象魏校,又同为文人士大夫,按常理推断,他们应该有交往。然而,笔者视野所及,尚未发现他们交往的确凿的文字资料。但是归有光却有两点与“本色派”核心成员一致,一是反对前、后七子拟古主义文学思潮,二是标举“本色论”的文艺观。这可能是不谋而合,文学倾向趋同的原因在于时代使然。当然彼此之间没有交往也不等于没有相互影响,文坛时代风尚应是相互影响的媒介。就以上所述来看,归有光算不算“本色派”的成员呢?笔者认为,相对于核心成员而言,归有光应算作“本色派”的外缘成员。从以上考论可以看出,王慎中、唐顺之、茅坤、洪朝选、归有光等组成的作家群体基本符合一个作家流派的特征,尤其在倡导“本色论”这一点上最为接近,由他们构成的文学流派称为“本色派”比称为“唐宋派”更符合文学史的事实。
编辑:采薇
文章见《中州学刊》2023年第11期“文学与艺术研究栏目,因篇幅所限,注释、参考文献省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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