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仁德:一个脱贫投诉电话引发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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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仁德（湖南省新化县新化北控水务有限公司）

  2月9日，省扶贫办公示了2019年度全省脱贫摘帽县的初评结果。该公示注明：“如有异议，7天内可向省扶贫办反映。监督值班电话：123XX”。
  我们帮扶的村，果真有人拨打该电话投诉，称他家原是贫困户，现仍很困难，没有脱贫，但被村干部删除了，认为不合理。为此，我们驻村工作队与镇、村干部到他家调查核实相关情况，并与其沟通、交谈，做安抚工作。
  该投诉人家庭人口4人，基本情况如下：
  本人：彭X兵，1975年8月出生（45岁）；
  配偶：邓X英，1983年1月出生（37岁）；
  女儿：彭X怡，2002年5月出生（18岁）；
  儿子：彭X，2004年1月出生（16岁）。
  以上4人均身体健康，有劳动能力，无残疾、重病及灾难事故。
  其从业、收入情况是：彭X兵租用别人的猪栏养猪，2018年养母猪10多头，当年纯收入15万元左右；2019年购进母猪20头，但因非洲猪瘟影响，亏本出售；目前养有母猪3头，仔猪50多头，估算年纯收入可达5万元以上（猪价大幅上涨），除养猪外，其他时间一般是钓鱼、休闲。配偶邓X英在家里（因他家房屋临村公路干道）开有麻将馆（5张麻将桌）、小卖店，同时兼营桶装水，年纯收入2万元左右；女儿彭X怡2018年开始在贵阳、拉萨等的地文印店打工，月工资3500元，年务工收入35000元左右；儿子彭X，2019年初中毕业后，没有继续上学，现在家。
  他家的房屋是一栋一层楼的砖木房，共有7间，约120平方米，其中东端4间是2008年建的，西端3间是2016年建的。临公路的4间，分别做厨房、餐厅、小卖铺、麻将馆，后面3间卧室。自来水入户，住房安全有保障（有一处漏雨）。
  2014年6月，因当时贫困户评定要求不严，同时考虑到他家有两个小孩读书，负担较重，所以村里将其评为贫困户。2018年6月，贫困户重新识别时，按照“四出五进八不退”的要求，因其家庭人均纯收入远超国家扶贫标准，女儿已务工，且办有猪场、小卖铺、麻将馆等，因此，经过村支两委、党员组长会评议将其删除，不再享受扶贫优惠政策。会议时间：6月15日；地点：村会议室；参会人员：村支两委、党员、组长、评议小组成员、驻村干部、扶贫工作队、扶贫站站长等，共40人在会议记录上签字，与彭X兵一同被删除的共有41户。
  今年春节以来，新型冠状病毒肺炎防控要求严，不许村民聚集聚餐、打麻将、赌博等，但他家的麻将馆仍照常营业，一些村民不听劝阻，聚集他家打麻将，影响很不好。村支书、驻村工作队多次上门做工作，要求其关闭麻将馆，但他家不听劝阻，或口头答应，却没有实际行动，周边村民意见很大，认为是村干部、工作队不作为。2月9日，镇派出所干警执勤时，发现他家打麻将，在制止不听的情况下，将其1只麻将桌砸毁（该村当天同时被砸毁麻将桌的还有袁X红家）。他认为是村支书向派出所提供的信息，所以对村干部，特别是村支书不满，因此，趁省扶贫办公示摘帽县之机，投诉其贫困户被删除问题。
  此事的发生，以及在调查中所触及的一些问题，引发了我许多思考，觉得这些问题也应该引起相关决策部门的重视：
  一、一些村民以上访、投诉要挟基层组织与干部问题。
  因信访维稳是基层组织的重要考核指标，且多是实行一票否决制，即只要信访维稳出了问题，其他工作做得再好，也不能评先评优，甚至要被追责问责。一些村民抓住这个软肋，稍不如意，就拿上访、投诉来要挟、威胁，有理无理都上访、投诉，甚至闹出一些上访笑话。如去年5月，村民袁X兴（80多岁），因怀疑他配偶（70多岁）与人通奸，他儿子不帮他捉奸，村干部不帮他处理（怎么处理？）而到北京上访。去年端午节前后，我们有些结对帮扶责任人走访时自己掏钱给帮扶对象买了粽子、水果等礼物，有些人没有买，一些没有得到礼物的贫困户，扬言要上访，说我们的帮扶不公平。与该村邻近的一个乡镇，一村民因田里的稻谷被麻雀啄食，也上访，要求政府赔偿，理由是政府不准打麻雀。上访事件发生后，基层组织为了不被登记、扣分、通报、追责，多是不问对错？是否有理？“花钱买平安”，花钱息访，如承担上访的车旅、餐宿费用，甚至还要给予其他补偿。此种风气在“两节”、“两会”、国庆等“特护期”以及有重要活动和检查事项时尤为盛行。这一次，据说，镇里又准备花2000元安抚彭。这种对上访、投诉人员的一味迁就、纵容、给钱，如同是抱薪救火，更加助长了这种势头，形成了一种恶性循环。
  二、村民房屋漏雨，是谁的责任？应该由谁来修补？
  调查中，彭X兵向我们反映，他家房屋有一处漏雨，并带我们看了漏点。我们现场察看的情况也的确如此，是他儿子的卧室，并且是在床沿上面，据他们介绍，下雨时要用盆接漏，并且要用尼龙布铺在床上，否则被子、床单会被淋湿。他们以此作为不应该删除其贫困户的重要理由，认为是村干部没有尽责。我仔细察看，实际上就是一、两片瓦烂了，换一下就行，可以说是举手之劳，花几块钱、几分钟时间就可以解决的。他有整套的钓鱼工具、有钓鱼用的摩托车，检修一下屋面，完全没有任何经济、技术与时间上的问题和障碍，但他就是“君子动口不动手”，反把责任全部推到村干部身上，并且是大言不惭，振振有词。这样的情况，在该村不是个案，而是一种比较普遍的风气。去年5、6月间，雨水比较集中，部分村民的房前屋后和一些村组公路出现了一些并不是很严重的塌方，一般是几方、十几方土石，一个劳动力几个小时、或一、两天时间就可以清除的，但很多村民不是自己动手，而是纷纷到工作队来汇报，告诉我们哪里塌方了，问我们怎么办？有一个组的一处公路路基被洪水冲空了近一半，成了安全隐患，我们现场察看后与他们商定，由我们买来涵管，他们自己组织埋放，他们当时同意。我们很快买了涵管，并租车送到现场，但他们却至今没有埋放好，路况依旧。我们催促了几次，没有动静，到年底，他们又来找我们，要求我们再请几个零工，给他们把涵管埋放一下。本来是他们自己的事情，现在好像完全变成了我们的事了，变成了要我们出钱请他们为他们自己做事！我当即拒绝，为此，我们还吵了一架。其实，我们平时也为一些没有劳动力的农户，特别是一些老弱病残户做过一些诸如挖土、收获、装自来水、修补猪栏、打扫卫生等之类的活计，是我们自觉自愿的，也干得也很开心，觉得值！但有些事情，应该是要他们自己做的，也是完全可以做好的，甚至是举手之劳而已，他们自己不动手，好像理所当然成了村干部、工作队的事了，让我们感觉很不对劲。昨天，我们工作队到一个村民家里走访，该村民说，他家连接村干道的公路（约50米），是早两年他们自己修好的，现要求政府给予补偿，理由是如果他自己不修的话，政府为了脱贫，也会给他们修好的，其他一些没有接通的，现在政府给他们接通了，硬化了。在他看来，他自己家修的路，好像是变成他家帮政府修路了，理所当然要政府补偿。
  三、哭贫叫穷之风。
  在与彭家人交谈、做工作的过程中，他们反复强调他们家是村里最穷、最应该评贫困户的，比村里现在所有的建档立卡贫困户都穷，认为我们不应该删除其贫困户。我将他家与他们组里的几个贫困户一一作了介绍、对比，并解释了为什么保留其贫困户的原因：
  曾X长，前几年作了换肾手术，花费50来万，现在还有一些欠账没有还清，每天还要吃药维护，配偶出走；
  杨X秀，配偶服刑（去年底刑满出狱），女儿读书；
  曾特X，配偶残疾，两个小孩读书；
  孙X权，配偶是精神病患者，小孩年幼；
  肖X华，患肝硬化，两个小孩读书；
  伍X初，96岁，儿子智障、未婚。
  稍秉客观公正，谁该评贫困户？谁不该评贫困户？一目了然。但他就是坚持认为他家才是全村最穷、最应该、最有资格评贫困户的。我们是“秀才碰到兵，有理说不清”。客观上，因为对村民的信息掌握有限，加之很多村民在外地务工、经商，人员流动和收入波动都很大，所以村支两委、党员组长、评议小组成员都不可能完全准确掌握每一个农户真实的经济情况，工作队更是如此，所以，我们识别贫困户主要是看其是否有残疾、重病、灾害事故、劳动能力以及住房、教育状况等。即我们有些地方所总结的“五看”：一看房，二看粮，三看有没有读书郎，四看劳动力强不强，五看有没有病人躺在床。我承认，我们所评定和删除的贫困户，不可能百分之百准确，不可能没有一点差错，但我觉得，将他家的贫困户删除，没有错。
  因为建档立卡贫困户可以享受教育、医疗、产业奖补、易地搬迁、危房改造、小额信贷以及结对帮扶等多方面的优惠与资助，所以，一些村民，不论经济条件好坏，是真穷还是假穷，甚至一些住别墅、开豪车的，也都讲自己是最穷、最应该当贫困户的。特别还有个别老党员、老组长（生产队长），跟我们讲，搞集体时，他们是如何辛苦，怎么贡献，到头来连个贫困户都没有弄到，好像很委屈、很失落。在他们心目中，似乎把贫困户当做了一种荣誉、一种奖赏、一种应得的回报。以前有一句老话，叫做“笑贫不笑娼”，应该是说贫穷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是可笑的，现在反过来了，好像贫穷很光荣，贫困户很光彩了。彭X兵这次投诉的另一个原因，据他自己讲，就是因为该组有一个贫困户，在他面前炫耀，说他能保住贫困户没有被删除，是他的本事！所以他气愤不过。
  四、乡村振兴首先应该是精神的振作，是勤劳朴实、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等光荣传统与优秀文化的回归与振兴！
  党的十八大以来，我们把脱贫攻坚，全面建成小康社会作为第一战略、第一政治任务，大力推进三位一体的大扶贫格局，实施精准扶贫、精准脱贫，加大对贫困地区、贫困家庭和贫困人口的资金、物资投入和政策扶持力度，农村水电路网等基础设施建设成效显著，农民的住房、环境、物质生活条件有了很大改善，产业发展有了新的起色，所有这些都是举世公认、有目共睹、有口皆碑的。但是，脱贫攻坚也如同其他任何事物一样，在取得巨大成效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带来了一些不容忽视的问题。最为突出的就是一些农民的“等靠要”思想抬头，勤劳朴实、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优良传统消退，游手好闲、打牌赌博、封建迷信等消极现象残渣泛起。一些贫困户年轻力壮，身体健康，却既不外出务工，也不在家务农，田土荒芜，打牌赌博，好逸恶劳，无所事事。如我们帮扶村有一人，40来岁，未婚，独自一人生活，没有正当职业，非常贫困，我们工作队帮他联系到县城一家洗车店打工，月工资3000元，包吃住，我们用车送他去的，他做了几天，就跑回来了，做他工作，又送他去，又做了几天，还是跑回来了，前后总共做了不到半个月。另有一个贫困户，51岁，也是未婚，“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在邻近的一处矿山打工，月薪4000多元，按常理，应该不至于贫困，但他白天下井采矿，晚上上桌打牌，一年下来，仍是家徒四壁，所剩无几，永远保持“领导阶级”的本色。还有一个贫困户，借的小额贷款到了期，还差2万元没有偿还，村干部上门做工作（因为还款情况是村支两委的考核内容），叫他们履约还款，他说没有钱，要求村干部帮他转据（办理延期还款手续），但没过几天时间，他家里搞一次迷信活动（做法式），却花费了2万多元。
  习近平总书记在河北、甘肃、湖南等地考察扶贫工作时曾强调，要“依靠自己的双手勤劳致富”，“要发扬自强自立精神，苦干实干”，“脱贫致富贵在立志”，在2018年、2020年的新年贺词中说：“幸福都是奋斗出来的”，要“用汗水浇灌收获，以实干笃定前行”。一个国家、一个民族，要强盛、富裕、幸福，必须要奋斗、要实干，实干兴邦；一个家庭，一个人，也是如此，只有勤劳朴实，自力更生，艰苦奋斗，“撸起袖子加油干”，才能真正摆脱贫困，获得富裕、幸福、文明的生活。在我们帮扶的村，也有不少勤劳致富的典范，如袁X华（非贫困户），夫妻俩之前在深圳务工，后因要照顾年老的父亲和两个读书的儿子，辞工回家，自主创业，养猪、养牛，不论三九严寒，还是盛夏酷暑，都是起早贪黑，劳作不息，种草、打草，自家的地不够，还要捡拾别人弃耕的田地耕种。目前，两个儿子都已完成研究生学业。肖X辉（贫困户），全家5人，两残一病一老一读书，即本人和大儿子残疾，配偶患病，母亲年迈，小儿子读大学，应该是村里条件真正最差的家庭之一，但他身残志不残，坚持养黑山羊、养牛，靠自己残疾的双手，支撑起这个家，不但维持正常生活、供儿子上名牌大学，还新建了房屋。曾X波（非贫困户），之前与人合伙办砖厂，因技术、资金周转、及环保整治等多方面原因关闭，亏损几百万，负债上百万，但夫妻俩不逃避，不泄气，不等待，将屋前的荒山开垦成土，还捡拾了一些别人弃耕的土地，种草、种菜、喂鸡鸭、喂猪、养牛，没有本钱，从别人那里赊来鸡苗、仔猪、饲料等，待有了收入就积极偿还，有时还就近打些零工，这样下来，除保障自身生活、供儿子读书外，每年还要偿还欠账。他说，今生一个最大的心愿就是将所有欠账还清，每还清一笔债务，都会让他感到一次轻松和幸福。
  实事求是地说，我国当前的农村政策是有史以来最好的，农民不但不要缴纳农业税、三提五统，还有各种农业、畜牧业、林业补贴及养老保险、医疗保险、临时救助等社会保障。只要有劳动能力，勤劳肯干，实现“一超过两不愁三保障”目标，完全不是问题。关键是能不能吃苦耐劳，自强自立。所以，我觉得，我们在实行轰轰烈烈的精准扶贫的同时，也应该大张旗鼓地表彰奖励那些勤劳致富的先进榜样；我们的扶贫工作，在送钱、送物，大搞基础设施建设的同时，更应该注重精神扶贫，进行以“自力更生，奋发图强”，“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等为主题的宣传、教育；大力、大胆提倡和弘扬“大寨精神”、红旗渠精神，让中国农民勤劳朴实的优良品质代代传承。勤劳朴实才是我们中华民族真正最大、最恒久、最可靠的宝贵财富，拥有她，我们永远不会贫穷；遗失了她，我们才会是真正的穷光蛋，将会一无所有，一穷二白！（来源:《中国乡村发现》2020年第2期，此为原稿，与书刊有出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