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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风策略] 王福利:《诗经·魏风》“硕鼠”释义新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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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福利,男,文学博士,苏州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安徽大学藏战国竹简(简称“安大简”)是继“郭店简”“上博简”和“清华简”之后,出土先秦珍稀文献的又一重大发现。就《诗经》而言,目前已公布的“安大简”中并没有比今本《诗经》多出来的篇章,其价值主要体现在与传世《诗经》文本的文字差异上。正如程燕所云:“与传世《毛诗》文本相对照,安大简本存在大量异文,其中有些异文可与三家《诗》、阜阳汉简《诗经》等出土文献材料中的异文相互印证,也有不少则是完全新见的。安大简《诗经》异文不仅包括字词层面的不同,还涉及诗句、篇章的分合和次序等方面的差异,这些是以往发现的《诗经》异文材料所无法比拟的。”“安大简”中丰富的异文材料为《诗经》研究提供了新的文献依据,有助于解决一些争议性的问题。《诗经·魏风·硕鼠》是大家耳熟能详的诗篇,关于这首诗的主旨古今看法基本一致,但对于其中的“硕鼠”所指为何种动物,长期以来学者们的观点一直存在分歧,有人解释为“大鼠”,有人解释为“蝼蛄”,还有人解释为“田鼠”等。“硕鼠”在“安大简”的简文中写作“石鼠”,这为我们理解常见版本中的“硕鼠”提供了新材料和新视角。
一、当前对《诗经·魏风》“硕鼠”的释义
就《诗经·魏风》中的“硕鼠”而言,李鹏辉由“安大简”《诗经》异文“石鼠”,推测“其有可能是一种昆虫即‘蝼蛄’”。吴洋引《魏风·硕鼠》“小序”及郑玄注得出结论:“可见,毛、郑均认为‘硕鼠’就是大老鼠的意思。”又引清邵晋涵《尔雅正义》、郝懿行《尔雅义疏》论述说:“《尔雅》中的‘鼫鼠’即《诗经》中的‘硕鼠’,并非前人所认为的所谓‘五技鼠’。”朱彦民从是否“食苗”的角度论析,得出的观点同李鹏辉一样,也认为《诗经·魏风》中的“硕鼠”“应该是指昆虫蝼蛄”。他指出:“关于《诗经·魏风·硕鼠》之‘硕鼠’,历来注诗多解为大老鼠或田鼠。其实鼠类吃黍、麦类粮食可以解读‘无食我黍’‘无食我麦’,但不吃庄稼苗,无法解释‘无食我苗’。而对‘硕鼠’(鼫鼠)另一种解释:农业害虫蝼蛄,则可以顺利无碍地通解全诗。对于‘鼫鼠五技而穷’来说,鼠类不具备这些特征,而蝼蛄却符合条件。新近公布的安大简中的《诗经·硕鼠》作‘石鼠’,则是‘鼫鼠’的一种异体写法。蝼蛄在古代也有‘石鼠’‘鼫鼠’的别称,所以《诗经》‘硕鼠’应该是指昆虫蝼蛄。”实际上,早在10多年前,刘毓庆等人即持这一观点。后来,刘毓庆在总结近三百年《诗经》训诂学的盲点及误区时,又将其作为典型案例进行详细讨论:

研究者大多忽略了一个问题,诗言:“硕鼠硕鼠,无食我苗。”而无论是地老鼠还是大老鼠,都是吃粮食不吃禾苗的。“硕鼠”显然不是指大老鼠。毛传知其不妥,故释“苗”为“嘉谷”。孔氏正义云:“黍、麦指谷实言之,是鼠之所食。苗之茎叶,以非鼠能食之,故云‘嘉谷’,谓谷实也。谷生于苗,故言苗以韵句。”

刘毓庆认为孔颖达的这个解释很是牵强,并不能令人满意,进而论证说“硕鼠”并非指大老鼠,而是在《诗经》时代被认作农作物四大害虫之一的“蟊”,即蝼蛄经过比勘,笔者认为,李鹏辉根据“安大简”、陆德明《经典释文》及相关出土文献,如阜阳汉简《万物》007简“石鼠矢(屎)已心痛也”,1972年湖北省更生仓库所见镜铭文“石人姬姬……”,马王堆帛书《周易》的《剥》《蹇》二卦中“硕”书作“石”及《穆天子传》“爰有大木硕草,硕假借为石”等所论,得出“石”“硕”“鼫”音同义同,“石鼠”“硕鼠”“鼫鼠”应为同一种动物的观点是正确的。他还指出,《说文》所说名曰“鼫鼠”的“五技鼠”与《本草纲目·兽部》所谓的“鼠”(大鼠)“恐非一物”,这一观点也是具有启发意义的。但他最终还是将魏诗之“硕鼠”解读为“蝼蛄”,则是值得商榷的。吴洋结合古文献将“硕鼠”释读为“大鼠”是恰切的,指出此处的“硕鼠”并非前人所谓的“五技鼠”也是恰切的。但他将“大鼠”等同于“大老鼠”则是不准确的。同样,刘毓庆、朱彦民等先生所认为的魏诗中的“硕鼠”即“蝼蛄”也是不够准确的。实际上,魏诗中的“硕鼠”(“鼫鼠”)既非“大老鼠”,亦非有“五技鼠”之称、隶属于昆虫类的“蝼蛄”,而应是隶属兽类、有“雀鼠”“飞鼠”之称的“大鼠”。今拟从以下几个方面加以论析,以期对问题的澄清和解决有所助益。当否,请大家讨论批评。
二、《诗经·魏风》之“硕鼠”所指为何
我们首先来看关于“硕鼠”之“硕”的读音及其通假、异体问题。“硕鼠”在安大简中写作“石鼠”。毛传:“硕,音石。”这里的“石鼠”“硕鼠”,音、义实同“鼫鼠”,“石”“硕”的本字乃为“鼫”。无名氏《韩诗》“硕鼠”条曾云:“樊光谓硕鼠即鼫鼠,硕、鼫音义并同。”马瑞辰《通释》:“硕鼠即《尔雅》鼫鼠,硕即鼫之假借。”徐鼒《读书杂释》:“《易》‘晋如鼫鼠’,九家《易》作‘硕鼠’。……又《广雅》云:‘,爵鼠。’荀子《劝学》篇亦作‘梧鼠’。按:此一物而异名者,声转而字异也。‘鼫’为本字,‘硕’为音近假借之字,‘’、‘雀’、‘爵’,又音转异体之字,犹之‘伯劳’之或为‘博劳’、或为‘百鹩’也。”可见,“石鼠”“硕鼠”“鼫鼠”“鼠”“梧鼠”“鼯鼠”“爵鼠”“雀鼠”,皆可通用也。通过以上分析可知,此处“硕鼠”之“硕”与“石”“鼫”“梧”“”“雀”“爵”等,或音义并同,或音近假借,或音转异体,称谓皆可通用。那么,《诗经》魏诗之“硕鼠”所指为何呢?郑玄笺曰:“硕,大也,大鼠。大鼠者,斥其君也。”但需要注意的是,郑玄将“硕鼠”之“硕”解释为“大”,意在说明“石鼠”“硕鼠”“鼫鼠”即“大鼠”(而非“大老鼠”)。《旧唐书》卷119《崔祐甫列传》引其奏疏云:“鼠之为物,昼伏夜动,诗人赋之曰:‘相鼠有体,人而无礼。’又曰:‘硕鼠硕鼠,无食我黍。’其序曰:‘贪而畏人,若大鼠也。’”这里的“贪而畏人,若大鼠也”,即该诗刺其君之意。大鼠,关西呼为“鼩鼠”“鼠”“雀鼠”,蜀人呼为“鼠”。《尔雅·释兽》“鼫鼠”条晋郭璞注曰:“形大如鼠,头似兔,尾有毛,青黄色,好在田中食粟、豆,关西呼为鼩鼠。”明李时珍《本草纲目·兽三·鼫鼠》云:“硕,大也,似鼠而大也。关西方音转鼫为,讹为雀。蜀人谓之鼠,取其毛作笔。俊亦大也。”三国吴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中对《诗经·魏风·硕鼠》解释道:“今河东有大鼠,能人立,交前两脚于颈上,跳舞善鸣,食人禾苗,人逐则走,入树空中,亦有五技,或谓之雀鼠。其形大,故《序》云大鼠也。”但陆玑接下来又云:“魏国,今河北县是也。言其方物,宜谓此鼠,非鼫鼠是也。”这是由于他不知“大鼠”“雀鼠”“鼫鼠”其实一也之故。《本草纲目·兽三·鼫鼠》曾辨析说:“鼫鼠处处有之,居土穴、树孔中。形大于鼠,头似兔,尾有毛,青黄色。善鸣,能人立,交前两足而舞。好食粟、豆,与鼢鼠俱为田害。鼢小居田,而鼫大居山也。”并强调指出陆玑将其与蝼蛄、五技混淆之误说:“范成大云:宾州鼫鼠专食山豆根,土人取其腹干之入药,名鼫鼠肚。陆玑谓此亦有五技,与蝼蛄同名者,误矣。”可见,《诗经·魏风》中的“硕鼠”(“鼫鼠”)既非鼠类之大老鼠,亦非昆虫类之蝼蛄,实为一兽类之“大鼠”。之所以有此称谓,即在于其“形大如鼠”,或“似鼠而大”,这种比喻本身即可说明其非一般所云之大老鼠。这种“大鼠”不但食粟、豆,而且“食人禾苗”。这便与诗中“无食我苗”的说法相契合。南朝宋鲍照《白头吟》曾有句曰:“食苗实硕鼠,玷白信苍蝇。”朱熹《诗集传》云:“硕,大也。”“民困于贪残之政,故托言大鼠害己而去之也。”黄震《黄氏日钞》卷四“硕鼠”条云:“晦庵谓托言大鼠害人而去之,尤平易也。”可见朱熹、黄震皆是将“硕鼠”直接理解为“大鼠”的。从上可知,三国陆玑也是将“蝼蛄”与河东“大鼠”区分开来的,只是他将“大鼠”与“鼫鼠”视为异物而已。综上来看,所谓见于《本草纲目》中的“蝼蛄”(一名“硕鼠”),显然与《魏风》中所言的“硕鼠”(大鼠)不是同一种动物。蝼蛄是一种杂食害虫,主要生活在泥土中,昼伏夜出,以农作物鲜嫩根茎为主要食物。《尔雅·释虫》曰:“螜,天蝼。”郭璞注曰:“蝼蛄也。《夏小正》曰:‘螜则鸣。’”晋崔豹《古今注·鱼虫》曰:“蝼蛄,一名天蝼,一名螜(胡卜切),一名硕鼠。有五能而不成伎术:一,飞不能过屋;二,缘不能穷木;三,泅不能穷谷;四,掘不能覆身;五,走不能绝人。”蝼蛄除有“螜”“天蝼”“硕鼠”等别名外,据《本草纲目·虫部·蝼蛄》“释名”,还有“蟪蛄”“蝼蝈(《月令》)”“仙姑(《古今注》)”“石鼠(《古今注》)”“梧鼠(《荀子》)”“土狗(俗名)”等称谓。李时珍曰:“《周礼》注云:蝼,臭也。此虫气臭,故得蝼名。曰姑,曰婆,曰娘子,皆称虫之名。蟪蛄同蝉名,蝼蝈同蛙名,石鼠同硕鼠名,梧鼠同飞生名,皆名同物异也。”“蝼蛄穴土而居,有短翅四足。雄者善鸣而飞,雌者腹大羽小,不善飞翔。吸风食土,喜就灯光。”《本草纲目》“集解”:“〔别录曰〕蝼蛄生东城平泽。夜出者良。夏至取,暴干。〔弘景曰〕此物颇协鬼神。昔人狱中得其力,今人夜见多打杀之,言为鬼所使也。〔颂曰〕今处处有之。穴地粪壤中而生,夜则出外求食。荀子所谓梧鼠五技而穷,蔡邕所谓硕鼠五能不成一技者,皆指此也。魏诗硕鼠乃大鼠,与此同名而技不穷,固不同耳。”此处所引“颂曰”指北宋苏颂主持编撰的《本草图经》。这说明苏颂、李时珍等人都非常清楚地将《魏风》中的“硕鼠”(即“大鼠”“飞生”)与“蝼蛄”(一名“硕鼠”)、《荀子》中“五技而穷”的“梧鼠”、蔡邕所谓的五能不成一技之“硕鼠”(即“蝼蛄”)截然区分开的。“蝼蛄”乃昆虫类,既非“鼠”辈,更非兽类。在《诗经》中被称为“蟊贼”之“蟊”。《大雅·桑柔》:“天降丧乱,灭我立王。降此蟊贼,稼穑卒痒。”《小雅·大田》:“去其螟螣,及其蟊贼,无害我田稺。”毛传:“食心曰螟,食叶曰螣,食根曰蟊,食节曰贼。”陆玑《诗疏》:“蟊,蝼蛄,食苗根为人害。”这里讲得很清楚,蝼蛄主要生活在泥土中,以吃食苗根、农作物嫩茎为主。可见,正如上引《本草纲目》“集解”所云,魏诗中所言“食苗”“食黍”“食麦”的硕鼠(大鼠)与之显然是名同而物异的。从上可知,荀子、蔡邕等人所谓“五技而穷”之硕鼠,实际上均是指蝼蛄。王先谦《荀子集解》引杨倞注云:“梧鼠,当为鼫鼠。盖本误为‘鼯’字,传写又误为‘梧’耳。”其中所云“五技”为“能飞不能上屋,能缘不能穷木,能游不能渡谷,能穴不能掩身,能走不能先人”,并引清王念孙等人的观点说《古今注》、卢文弨等人均有误读,且云《大戴礼记》即作“鼫鼠五技而穷”。可见,杨倞、王先谦亦不明了这些称谓实际上所指事物是相同的。除《大戴礼记》外,北齐颜之推《颜氏家训·省事第十二》与唐孔颖达《易·晋》“晋如鼫鼠”疏引《劝学》,皆写作“鼫鼠”。这说明,古注中出现问题,大多是由于注者将“硕鼠”视同“鼫鼠”的同时,又将其与“五技鼠”(蝼蛄)混为一谈,这恰是造成关于魏诗“硕鼠”释读偏差的关键所在。事实上,与“蝼蛄”名同而物异的“鼫鼠”(“石鼠”“硕鼠”“鼯鼠”“大鼠”),其技能要比蝼蛄高超得多。三国吴陆玑即言“河东大鼠”“雀鼠”“亦有五技”,且“不穷”。关于“鼫鼠”的习性及形象,《文选·左思〈吴都赋〉》中这样描述:“狖鼯猓然,腾趠飞超。”“蓦六駮,追飞生。”李善注:“鼯,大如猿,肉翼,若蝙蝠,其飞善从高集下,食火烟,声如人号,一名飞生,飞生子故也,东吾诸郡皆有之。”“飞生,鼯也。”《艺文类聚·兽部下·鼠》:“鼯鼠,夷由鸟(似蝙蝠,肉翅,飞且乳,亦名飞生,音如人,食火烟)。……自关而东,谓之服翼,或谓之飞鼠,或谓之老鼠,或谓之仙鼠。自关而西,秦陇之间,谓蝙蝠,北燕谓之蟔蟙。”徐珂《清稗类钞·动物·飞鼠》:“东三省之团头山后,飞鼠颇多,即鼯也。体长七八寸,背暗褐色,腹白,尾长,密生长毛,前后两肢间有膜,能飞行树上。栖于深山,夜出求食,声如小儿啼。”可见,鼯鼠,别名夷由,俗称大飞鼠。它外形像松鼠,生活在高山树林中,背部褐色或灰黑色,前后肢之间有宽大的薄膜,能借此在树间滑翔,吃食植物的皮、果实和昆虫。《尔雅》误将其归入“鸟”属,郭璞则有很形象的注语,言其“状如小狐,似蝙蝠,肉翅。翅尾项胁,毛紫赤色,背上苍艾色,腹下黄,喙颔杂白。脚短爪长,尾三尺许。飞且乳,亦谓之飞生。声如人呼,食人烟,能从高赴下,不能从下上高”。我们认为,鼯鼠之能飞,俗称大飞鼠,一名飞生,能入“树空中”等,或是其得名为“雀鼠”的主要原因。唐孔颖达于“硕鼠”正义时注意到《尔雅·释兽》中“鼠”属有“鼫鼠”,遂引孙炎曰:“五技鼠。”引郭璞注曰:“大鼠,头似兔,尾有毛,青黄色,好在田中食粟豆,关西呼鼩(音瞿)鼠。”并进一步指出:“舍人、樊光同引此诗,以硕鼠为彼五技之鼠也。”西汉武帝时的犍为文学(舍人)、东汉京兆人樊光在为《尔雅·释兽》“鼫鼠”条作注时,皆引证以《诗经》中的《硕鼠》,认为“硕鼠”即指“鼫鼠”,这是没有问题的。但三国经学家孙炎言“硕鼠”为“五技鼠”,孔颖达则进一步引用许慎的话说:“硕鼠五技,能飞不能上屋,能游不能渡谷,能缘不能穷木,能走不能先人,能穴不能覆身,此之谓五技。”则又将《诗经》中的“硕鼠”与实为“蝼蛄”之“硕鼠”“鼫鼠”相混淆了,这显然是错误的。从人们说这种“硕鼠”大如猿、如小狐,“大于鼠,形似兔”等形容看,它对粮食的消耗应该是非常大的,此亦可看作《魏风》“硕鼠”即为“鼫鼠”或曰“大鼠”“雀鼠”的间接证明。史上还曾有“雀鼠耗”的典故。《梁书·张率传》载:“率嗜酒,事事宽恕,于家务尤忘怀。在新安,遣家童载米三千石还吴宅,既至,遂耗太半。率问其故,答曰:‘雀鼠耗也。’率笑而言曰:‘壮哉雀鼠!’竟不研问。”后来,人们便将正税之外再予加征之粮称为“雀鼠耗”。《新五代史·汉臣传·王章》曾记载:“往时民租一石输二升为‘雀鼠耗’,(王)章乃增一石输二斗为‘省耗’。”古人也常将这种雀鼠与狐狸相提并论,喻指那些狡猾而又品性较坏的人。明唐顺之《王御史毅斋诔》云:“呜呼!孽狐鼫鼠,何世蔑有!”而以“蝼蛄”喻人,则并不多见。
三、“硕鼠”释义与《硕鼠》的创作
从以上论述可知,以“雀鼠”“硕鼠”之耗粮表示古时课税是有悠久传统的。所以,我们对《毛诗序》中关于《魏风·硕鼠》篇旨的概述也就不觉突兀了。《毛诗序》云:“《硕鼠》,刺重敛也。国人刺其君重敛蚕食于民,不修其政,贪而畏人,若大鼠也。”孔颖达《正义》云:“蚕食者,蚕之食桑,渐渐以食使桑尽也。犹君重敛,渐渐以税使民困也。言贪而畏人,若大鼠然。解本以‘硕鼠’为喻之意,取其贪且畏人故。《序》因倒述其事,经三章,皆上二句言重敛,次二句言不修其政。由君重敛,不修其政。故下四句言将弃君而去也。”前后史料文献相互印证,信然。《硕鼠》一诗创作的背景,与周朝末年赋税严苛相关。这一点除《毛诗序》、郑玄注提及外,尚有以下重要材料不曾为学者注意。西汉桓宽《盐铁论·取下》贤良曰:“及周之末涂,德惠塞而嗜欲众,君奢侈而上求多,民困于下,怠于公事,是以有履亩之税,《硕鼠》之诗作也。”此乃《齐诗》说。东汉王符《潜夫论·班禄》云:“履亩税而《硕鼠》作。”此乃《鲁诗》说。齐、鲁两家皆以为《硕鼠》一诗是井田制被破坏后,人们讥刺履亩税的推行而作的,这实际上与毛诗所谓的“刺重敛”如出一辙。正因为如此,顾广圻说:“‘履亩’‘《硕鼠》’为一事,当出三家《诗》之序。《公羊》宣十五年《传》云:‘税亩者何?履亩而税也。’又云:‘什一行而颂声作矣。’正为《硕鼠》诗而言。三家《诗》、《公羊》皆今文,宜其说之相近。《潜夫论·班禄》云:‘履亩税而《硕鼠》作’,是其证。”这里的所谓“履亩税”,明张之象《盐铁论》注曰:“《春秋》曰初税亩。《公羊传》曰:‘初’者何?始也。‘税亩’者何?履亩而税也。‘初税亩’何?以书讥也。何讥尔?讥始履亩而税也。何讥乎始履亩而税?古者什一而籍。古者曷为‘什一而籍’?什一者,天下之中正也。……什一行,而颂声作矣。《谷梁传》曰:‘初’者,始也。古者什一籍而不税,初税亩,非正也。古者三百步为里,名曰井田。井田九百亩,公田居一。私田稼不善则非吏,公田稼不善则非力。初税亩者,非公之去公田而履亩十取一也,以公之与民为己,悉矣。古者,公田为居井,竈葱韭尽取焉。《诗序》曰:《硕鼠》,刺重敛也,国人刺其君重敛蚕食于民,不修其政,贪而畏人,若大鼠也。”据郑玄《毛诗谱》,《魏风》之《伐檀》《硕鼠》篇皆作于东周第二任君主周桓王时期。“魏者,虞舜、夏禹所都之地……其封域南枕河曲,北涉汾水。……及今魏君,啬且褊急,不务广修德于民,教以义方。其与秦、晋邻国,日见侵削,国人忧之。当周平、桓之世,魏之变风始作。”周桓王在位23年(公元前719年—公元前697年),初税亩是春秋时期鲁国在宣公十五年(公元前594年)实行的按亩征税的田赋制度,其具体做法,杜预《春秋经传集解》有记载:“公田之法,十足取一,今又履其余亩,复十收其一。”也即不论公田、私田,一律按田亩征税。后来,这一做法很快在楚国、郑国、晋国等诸侯国中推行开来。从时间上看,鲁国在周桓王之后一个多世纪才实行初税亩制度。如此看来,《硕鼠》的创作情况则有以下三种可能。第一种可能是《伐檀》《硕鼠》等皆为原西周成王时所封同姓古魏国(公元前11世纪—公元前661年)后期的诗作。古魏国封地在今山西芮城县北,国君为姬姓,东周惠王十六年(公元前661年)为晋献公所灭。此即郑玄《毛诗谱》所云的“当周平、桓之世,魏之变风始作”,而鲁国后来实行的初税亩或延续魏国的做法“初”实行之,故谓“初税亩”。清人方玉润《诗经原始》即持这一观点,他认为:“晋至献公,国已强大,政渐奢侈。而魏诗每刺其君俭勤,与晋气象迥乎不侔,必非晋诗无疑。”方玉润的意思是说,晋献公时期的魏诗多刺其君俭勤,不复始封国时之气象,而献公时“国已强大,政渐奢侈”,《硕鼠》等必非晋诗无疑。这也间接说明其当为古魏国后期的诗作。皮锡瑞则从“履税亩”实行的时间上考察,也认为应该是魏国在前,而鲁国较晚,故称“初税亩”。其《师伏堂笔记》云:“《硕鼠》诗是《魏风》。魏灭于春秋初,岂是时已有履亩之税乎?据《春秋经》、《传》则始于宣公,或鲁是时初用之耳。”此处所说“魏灭于春秋初,岂是时已有履亩之税乎”,也是在推测说古魏国灭亡前曾有履亩税制,而《硕鼠》等诗应时而作。税亩之制,鲁继其后而初用之耳。第二种可能是《硕鼠》等诗乃公元前661年晋献公灭魏,将其分封给大夫毕万以后的作品。朱熹《诗集传》引苏氏言曰:“魏地入晋久矣,其诗疑皆为晋而作,故列于《唐风》之前,犹《邶》《鄘》之于《卫》也。”并加按语曰:“今按篇中‘公行’‘公路’‘公族’,皆晋官,疑实晋诗。”但他又不能肯定其说,故又云:“又恐魏亦尝有此官。盖不可考矣。”马银琴则提出了第三种可能,这是一种虽近乎折中但较为合理的说法。她认为《伐檀》《硕鼠》等作品的存续,可能是原魏国之遗存而为晋人灭魏后所用的结果。她指出:“这一部分作品得以保存很可能是晋人的功劳。《伐檀》、《硕鼠》是立场显明的讽刺当政者贪婪重敛的作品,晋人灭魏后,取之入乐,不无深意。……因其国灭于晋,其诗次于《唐风》之前。”
结  语
综上所述,《诗经·魏风》中的“硕鼠”不但不是大老鼠,也绝非昆虫类的蝼蛄,而是指郑玄、郭璞等人所云的“大鼠”,乃“兽属”之鼫鼠,即《尔雅·释兽》中的“鼫鼠”或《释鸟》中的“鼯鼠”。较为准确地把握和诠释《魏风·硕鼠》中的“硕鼠”,实即“鼫鼠”“鼯鼠”之类,我们还可结合其上下文所隐含之深意来判断。《硕鼠》三章,皆有“三岁贯女”句,显然,句中“贯女”的“女”,即指“硕鼠”,亦用来喻指国人所刺之君。那么,如何理解“贯女”的“贯”字呢?惠栋《九经古义》卷五曰:“‘三岁贯女’,《鲁诗》‘贯’作‘宦’。外传《国语》云:‘入宦于吴。’韦昭曰:‘宦为臣隶也(啸堂集古录),有臣敷印,其字作臣敷’,贯当读为宦。……《传》云:‘贯,事也。’盖本《尔雅》,而与宦义亦通。”金廷栋《鲁诗三岁贯女解》曰:“石经《鲁诗》‘三岁宦女’,《毛诗》作‘贯’,训贯为事,盖本《尔雅》义。案:宦,臣也。宦为臣仆,见《国语》‘入宦于吴’,韦昭注训宦为臣隶,言‘三岁为臣,莫我肯顾,而将去矣’。‘三岁宦女’,同《春秋左氏传》‘宦三年矣’,文法比‘事’字义深。”这种以“宦”“臣隶”身份侍奉“硕鼠”较为形象的比喻,在韩愈的诗句中也有所表现。其《郴州祈雨》诗有句云:“庙开鼯鼠叫,神降越巫言。”汉马融《长笛赋》云:“猨蜼昼吟,鼯鼠夜叫。”此等句子中的“鼯鼠”当即为“鼫鼠”“飞鼠”,其形态、生活习性,恰与《魏风》“硕鼠”雷同。“硕”字在《诗经》中皆为“大”“壮”“美”的意思,有时也喻指人之“大德”“美德”。以此来看,《魏风》以“硕鼠”讽刺其君,也就不难理解了,这种意蕴绝非蝼蛄所能表现的。《豳风·狼跋》一章:“公孙硕肤,赤舄几几。”毛传:“硕,大;肤,美也。”马瑞辰《通释》:“硕肤者,心广体胖之象。”《小雅·大田》一章:“既庭且硕,曾孙是若。”郑笺:“硕,大。”陈奂《传疏》:“硕,言长大也。”《鲁颂·閟宫》九章:“孔曼且硕,万民是若。”朱熹《集传》:“曼,长;硕,大。”《唐风·椒聊》一章:“彼其之子,硕大无朋。”郑笺:“硕,谓壮,貌佼好也。大,谓德美广博也。”闻一多《类钞》云:“古代女子亦以丰硕为美。”《陈风·泽陂》二章:“有美一人,硕大且卷。”《卫风·硕人》一章:“硕人其颀,衣锦褧衣。”郑笺:“硕,大也。言庄姜仪表长丽俊好颀颀然。”王先谦《集疏》:“古人硕、美二字为赞美男女之统词。故男亦称美,女亦称硕。”《小雅·白华》二章:“啸歌伤怀,念彼硕人。”孔颖达《正义》引王肃云:“硕人,谓申后也。”朱熹《集传》:“硕人,尊大之称,亦谓幽王也。”故“硕人”也指所谓盛德之人。《邶风·简兮》二章:“硕人俣俣,公庭万舞。”毛传:“硕人,大德也。”《卫风·考槃》一章:“考槃在涧,硕人之宽。”陈奂《传疏》:“硕人,大德之人。”以此来看,魏地民众以“硕鼠”来隐喻、怨刺其君,也是非常贴切而自然的了。当然,学界还有将《诗经》魏诗中的“硕鼠”理解为“田鼠”的,如清人陈奂《诗毛氏传疏》、今人余冠英《诗经选》,人们已多有辩驳,此不赘述。
编辑:采薇
文章见《中州学刊》2024年第5期“文学与艺术研究栏目“《诗经》新解”专题,因篇幅所限,注释、参考文献省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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