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群：为何中美经贸不至于完全脱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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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群（中国人民大学重阳金融研究院首席经济学家、中国首席经济学家论坛理事）

  近年来的形势发展表明，中美经贸脱钩之势已难以改变。特朗普政府对我国开启了凶猛的贸易战和科技战；拜登政府上台后，虽在具体做法上较特朗普政府理性与节制一些，但竭力遏制中国崛起的方向没有变也不会变，贸易战和科技战持续，且有向其他领域发展的趋势。
  现在市场的关切是，此脱钩之势会导致中美经贸关系的完全脱钩吗？对此，目前来看会与不会的可能性都有，要准确预测是困难的。
  但如果一定要作一个预测的话，若排除极端的政治走向，笔者倾向于说不会，或者说不至于。这是基于这样的事实和预判，即中美两国之间的经贸联系已是如此紧密，且双方得益于此的经济利益是如此之大，完全脱钩对于两国都是巨大的经济损失，美国政府将难以接受此损失的后果。“经贸是中美关系的压舱石”的说法仍未过时。
  应该充分估计中美经贸关系的紧密程度及特点，其在结构上失衡，但总量上大致平衡而巨大。
  结构而言，众所周知， 中国对美国货物贸易顺差，服务贸易逆差。货物贸易方面，据中国海关总署数据，2020年中国对美国出口4500亿美元，从美国进口1400亿美元，顺差3100亿美元；若按美方数据，顺差额在4000亿美元以上。服务贸易方面，据美国经济分析局（BEA）数据，2019年中国对美国出口150亿美元，从美国进口540亿美元，逆差390亿美元。
  除此之外，经常被忽略但不应忽略的是两国企业在对方国家子公司的货物及服务销售收入。在此方面美国对中国是顺差，且根据美国政府经济分析局2018年数据顺差额高达3927亿美元，大大高于其对中国405亿美元的服务贸易顺差额，而与其对中国4192亿美元的货物贸易逆差额相差不远。
  美国政府经济分析局（BEA）的数据还表明，2018年美国企业对中国的总销售额5719亿美元，其中美国企业在中国子公司的销售额3927亿美元，美国企业对中国的货物及服务贸易出口总额1792亿美元； 中国企业对美国的总销售额6423亿美元，其中中国企业在美国子公司的销售额831亿美元，中国企业对美国的货物及服务贸易出口总额5592亿美元。因而，中美企业对对方的总销售差额（美国逆差）仅704亿美元，其中进出口贸易差额（美国逆差）3800亿美元；两国企业在对方国家子公司销售差额（中国逆差）3096亿美元。此704亿美元的总销售逆差仅为美国经常喊冤的4000亿美元以上美中贸易逆差的18%不到。
  如果按照中国方面的统计，美国在中国子公司的销售额更大，而对中国的货物贸易逆差更小。中国商务部《关于美国在中国经贸合作中获益情况的研究报告》指出，2017年美国在华企业实际销售收入约7000亿美元，高于美方数据的80%以上；对中国的货物贸易逆差则为3320亿美元，低于美方统计的20%左右。
  众所周知，美国在中国有很多规模庞大而又非常盈利的企业集团子公司，如苹果、英特尔、高通、沃尔玛、波音、通用、福特、宝洁、美光科技、英伟达、超威半导体等在华子公司。据市场统计，这些子公司2017年在中国市场的销售收入分别达447亿美元、148亿美元、146亿美元、123亿美元、119亿美元、104亿美元、19亿美元、17亿美元，占了其所属企业集团总收入的很高比例， 加总高达1176亿美元。这还是2017年的数据，现在就更高了。         
  同样广为人知的是，中国在美国虽近年来也有些企业投资，但由于美国政府一直以来对中国企业严格限制与打压，这些企业投资无论从数量、规模、质量还是盈利来看都与美国在华的企业投资不在一个档次，且很多是被我国政府称之为“非理性投资”的项目，如房地产、酒店、俱乐部等，即无科技含量又缺市场前景，其中一些以走资而非盈利为目的。实际上，在中美贸易战之前，我国政府就开始遏制“非理性”的对外投资项目，近几年来取得成果，加之特朗普政府对中国的贸易战和科技战，致使中国在美的投资项目和企业更加难以与美国在华的投资项目和企业相提并论了。
  总量而言，将上述三个方面的经贸联系加总的话，综合考虑美、中双方的统计数据和市场的估算，(中国对美国货物出口总额+中国对美国服务出口总额+中国在美企业销售总额) 与(美国对中国货物出口总额+美国对中国服务出口总额+美国在华企业销售总额) 大致相当。且此总量每年高达8,000亿美元至10,000亿美元，相当于美国年度GDP的近5%，不可谓不巨大。
  鉴于投资的乘数效应和贸易的关联效应，中美经贸关系对于美国经济的实际影响从量上来讲将明显大于近5%，从结构角度更严重得多。就销售市场依赖度而言，高科技企业是美国经济的重要支柱，而其中很多高度依赖中国市场。据高盛公司对2017年公司财报的统计，美国的半导体科技公司中，思佳讯、Wynn Resorts、高通、博通、Qorvo、美光科技、德州仪器、IPG Photonics、西部数字、微芯科技、英特尔等大牌对中国内地市场的依赖度（按营业收入占比计算）分别高达83%、73%、65%、54%、52%、51%、44%、44%、39%、30%和24%， 还有很多家依赖度在10%以上。如果这些公司都从中国市场退出，那美国的半导体行业会多大的损失？半导体产品可不像苹果谁都会买，不卖给中国哪个国家可以接手？从进口产品依赖度来说，美国日用消费品对中国市场的高度依赖是众所周知的，虽每个单项商品并非不可替代，但中国产品的物美价廉使得替代成本昂贵 ；若要大规模地甚至是整体替代就更没那么容易了，将引发美国消费结构甚至全球产业和经济结构的重组，而重组的结果谁是赢家尚未可知。  
  问题还在于，对于异常重视短期经济增长的任何一届美国政府而言，应该都难以承受由丢掉这一巨大利益而引起的经济下挫和企业阻力。
  跟踪美国经济走势的都知道，任何一届美国政府对于经济数据的公布都很敏感，而美国经济数据的公布又很频繁。这倒不是说每次不利的经济数据一定说明了经济前景的变化或会带来严重后果，而是因为新的不利经济数据将给反对党以攻击执政党的口实。如果执政党任由经济数据恶化，则反对党的攻击将不断升级，使得执政党难以招架，从而连任前景恶化，而这是执政党领导层最为忌讳的。美国由于其政治体制的特点在这方面更加突出，从去年新冠肺炎疫情期间特朗普无视美国疫情的严重性而为保经济增长不惜放松疫情管制从而导致了美国疫情的灾难性发展就可见一斑。
  同时，受挫的美国企业不会坐以待毙，必定会通过各种方式向美国国会和政府施加压力，阻碍脱钩的进程和深度。企业是以赢利为目的的，除非在极端的政治压力下是不会任由自己在我国市场的巨大经济利益消失的。只要美国政治上没有走向极端而在法律上强迫企业撤出我国，美国企业继续利用我国市场的空间还是有的，而只要有一点点空间这些企业都会尽力也有能力钻了进去。资本的逐利性和其力量在最为纯粹的资本主义国家美国都是不应低估的。即使是在特朗普政府对华为和中兴实施史无前例的严厉制裁时，制裁措施也由于高通等公司的反对而多次松动，就可见一斑。
  因而，美国政府从自身利益出发在其当政期间很难选择与中国在经贸方面完全脱钩。这将是一个任何一届美国政府都很难有决心和能力做到的， 包括不久前下台的特朗普政府。
  拜登政府上台以来虽总体上继承了特朗普政府竭力遏制中国的衣钵，但在继续对华贸易战和科技战的同时也提到愿意与我国在新冠疫情控制和气候变化等领域进行合作。最近我国副总理刘鹤与美国贸易代表戴琪的首次通话双方都认为发展双边贸易非常重要，应该不是套话或客气话。估计拜登政府正处于一种纠结状态，一方面为迎合美国国内的反华气氛对我国表现强硬，甚至想硬过特朗普政府，另一方面则为维持经济复苏势头和应对企业阻力不敢做出连特朗普都没敢做的与我国经贸完全脱钩的抉择。现任美国国务卿布林肯去年9月美国大选期间在美国商会主办的一场活动中说“像一些人所建议的，试图与中国完全脱钩是不现实的，最终会适得其反。这将是一个错误“，能够说明这一点。
  当然，若美国政治考量优先且走向极端，为遏制我国崛起而不惜经济代价地与我国死磕，问题将远为复杂。可以确定的是无论谁当总统美国政治上遏制中国崛起的方向不会改变，但理性程度还是会有所不同。从目前情况来看起码短期内拜登政府在政治上也将采取“选择性脱钩”的方针。拜登在今年2月4日首次发表的外交政策讲演中确立了与我国“既竞争又合作”的对华政策基调，布林肯今年5月接受媒体专访称“中美军事对抗不符合两国利益”, 都表明了这一点。不过，政治形势千变万化，今后的走势值得密切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