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元初：元宇宙：媒介属性、进化路径与治理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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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元初（山东大学舆论研究中心执行主任、山东大学新闻传播学院教授）

  2021年被称为“元宇宙元年”。随着大量互联网巨头和资本的高调介入，元宇宙这一概念被不同领域、怀着不同诉求的人们热烈地谈论着，而这些谈论的话语无不带着技术乐观主义态度，描画着元宇宙未来的发展：数字互联技术建构超可感的高维虚拟空间，区块链技术支撑的非同质化代币（NFT）实现经济系统功能，数字孪生技术让人们的生活生产活动有了平行的世界。更为重要的是，人类现实生活中的政治、经济、外交等重大活动也可以在元宇宙中完成。这样一个无时不有、无处不在、无所不能的宇宙空间确实可以激发不同领域的人们无限遐想，遭遇增长瓶颈的互联网巨头和寻找投资机会的各类资本更是接近亢奋状态地涌入。然而，在这些参与人数众多的元宇宙相关的舆论声浪中，与互联网诞生以来的每一次技术变革一样，燥热的舆论“泡沫”在将问题复杂化的同时，偏离问题的核心，遮蔽问题的风险，从而给行业发展带来不可预估的隐患。
  本文通过对元宇宙本质属性的分析，让相关讨论回归问题本源，在此基础上探索元宇宙的进化路径，探讨元宇宙的治理逻辑，以期有助于这一问题研究的深化。
  媒介属性：元宇宙的本质属性
  作为新兴事物，目前，各界关于元宇宙尚未形成共识性的定义。但从各方对元宇宙的讨论来看，大体可分为三个角度。一是技术路径，认为元宇宙就是通过包括虚拟现实技术（VR）、混合现实技术（MR）和增强现实技术（AR）等在内的扩展现实技术（XR，Extended Reality）构建全息社会场景，这是元宇宙得以实现的技术前提，也是从现实世界进入元宇宙的端口。二是整体功能路径，认为元宇宙是“一个平行于现实世界，又独立于现实世界的虚拟空间，是映射现实世界的在线虚拟世界，是越来越真实的数字虚拟世界”。这意味着现实社会与虚拟社会的同步，也意味着用户能够在虚拟交互中得到近乎真实的反馈信息。三是消费场景路径，认为成熟的元宇宙应用，应该是集合了社交、购物、建造、经营乃至外交、政治辩论等功能的全生态环境，其初级形态便是电子游戏“第二人生”（Second Life）。
  细究这三种角度，可以发现，它们从不同侧面呈现了元宇宙的部分形态特征，然而，这些侧面还不可以称之为“提纲挈领”的“纲”。事实上，无论是技术集聚还是整体功能，亦或是消费场景，其底层都有一个核心的价值基础在支撑着，那就是通过时空再造，重塑人类生产生活的关系链接方式。而建构人类关系的基础设施，不管以什么样的形态存在，其基本属性便是媒介属性，这一点，正是定义元宇宙的核心要素。
  媒介环境学派的代表人物马歇尔·麦克卢汉提出“媒介即人的延伸”，将媒介技术视为“人类身体或感官在社会和心理上的外延”。实际上，麦氏延伸论的基础正是人的社会关系建构能力。换言之，通过媒介延伸了人体器官，使人们可以在更为开阔的时空背景下拓展各类交往关系。在《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一书中，麦克卢汉陈述了二十余种媒介形态，除了传统意义上的报纸、广播、电视之外，他将时钟、货币、道路、汽车、武器等也纳入到了媒介的范畴。沿着这一理论脉络，以虚实相融为核心特征并主要以虚拟环境呈现的元宇宙，无疑是媒介技术发展到一定阶段后一种新的形式。
  从传播主体的角度来看，在元宇宙的理想状态下，具身的传播主体离场，技术深度嵌入自然人所造就的“赛博人”（Cyborg）将成为元宇宙中主要的传播主体，而赛博人本身就是一种媒介形态，作为传播主体的赛博人使媒介“不再是外在于人的一个工具或者机构，而是转为身体本身”。通过扩展现实技术进行的电子游戏、线上会议等传播实践是当前最具代表性的元宇宙探索。在这些传播实践中，自然人通过VR眼镜等“电子器官”，使现实世界中肉体上的自然人与元宇宙中的虚拟形象无缝对接，将自身媒介化。从媒介内容生产和传播的角度来看，随着元宇宙应用边界的拓展，社会信息的传递与社会共识的形成将依托元宇宙这一空间实现。同时，元宇宙通过技术手段实现的“沉浸感、交互性、构想性”的提升，拓展了用户参与社会生活各个方面的感知维度，超越了此前任何媒介形式带给用户的媒介体验。更为重要的是，从社会关系的角度来看，元宇宙将使人的社会关系从线下转移至线上、从现实转变为虚拟，由此观之，元宇宙可看作建立在数字互联技术充分整合基础上形成的人和人、人和社会、人和自然、人和技术的一切关系的总和。由于人的社会关系的产生、维持与发展需要以媒介为纽带，“人类社会的一切媒介，本质上是其社会关系的隐喻”，作为人类社会关系新的聚合形态，元宇宙成为了沟通人、社会、自然与技术等各类主体的纽带。此外，元宇宙对感官体验的拓展也将提升人类的思维维度，使更多关于元宇宙的创新性思考成为可能，进一步丰富元宇宙的想象空间。从这个意义上说，元宇宙也是人类思维拓展的媒介。
  因此，元宇宙自诞生之日起便因其强调的多维关系拓展能力而具有显著的媒介属性。甚至可以说，元宇宙的一切技术价值、社会价值、市场价值的基础都来源于其核心的媒介属性。
  进化路径：深度融合与协同演进
  元宇宙自身所具有的媒介属性注定其不会呈现出某种固化了的终极形态。恰恰相反，它一定会随着数字互联技术的不断迭代升级而日臻完善，也会随着社会认知和政府规制的逐渐深化而走向规范。从这个意义上说，虚拟空间与现实空间的深度融合是元宇宙蓝图的重要特征；技术、资本和社会规范的协同演进是元宇宙向纵深拓展的发展方向。
  技术进化路径——虚实空间的深度融合
  在媒介融合向纵深发展的进程中，各类技术手段相辅相成，为媒介传播形态与传播方式的演进奠定了坚实的技术基础。作为媒介的元宇宙从科幻小说《雪崩》中幻想的概念走入现实生活，所依托的正是多项数字网络技术的深度融合。清华大学研究团队认为，以5G为通信基础，云计算为算力基础，扩展现实、机器人、脑机接口为虚实界面基础，区块链为认证机制，人工智能、数字孪生为内容生产机制的技术系统是元宇宙的“技术底座”。由此可见，多种数字网络技术的深度融合是元宇宙形成发展的基础条件。技术方面的深度融合，不是停留在某几种技术手段的简单相加，更需要所有与元宇宙相关的技术的有机结合。5G技术高速率、低延迟的数据传输保障了大数据云计算的效率，高效能的云计算确保了扩展现实技术在用户端的流畅呈现，区块链技术为元宇宙传播主体提供了独一无二的身份认证，人工智能技术为元宇宙智能生成海量传播内容。同时，一种技术的更新发展，也必将促进相关技术的升级，相互依存的各类技术手段融合发展，为元宇宙的可持续性进化提供了源源不断的技术动力。
  以技术深度融合为动力，元宇宙实现了虚拟空间与现实空间的深度融合，虚实相融是当前业界与学界展望元宇宙发展的聚焦点。元宇宙所构建的虚实相融环境，超越了虚拟现实内容产品在感官上给用户带来的体验，是虚拟与现实的全面交织。行动者网络理论认为，行为人与观念、技术、生物等“非人的物体”都可以被称为“行动者”，这些异质性事物之间的联系构成了我们的社会。因此，媒介作为中介物，其核心价值在于促进各类行动者的连接。目前，将线下活动与线上支付相结合的O2O商业模式实现了货币结算的数字化，但一系列行为依然是在现有社会框架下进行的，对于人类行动者与非人行动者的连接力度有限。而媒介融合的远期目标，在于使空间中的各类行动主体，成为人与人、人与物、人与社会的沟通枢纽，实现社会组织运行机制的优化。
  随着技术手段的不断成熟，作为媒介的元宇宙也将以虚实深度融合的方式深刻影响当前的社会组织运行机制，元宇宙广阔的应用场景将给社会各个领域带来全方位的变革。除了已经较为成熟的电子游戏、线上会议等领域，未来，元宇宙还将涉及电子商务、政府服务等领域。如韩国首尔市政府宣布将从2022年起分三个阶段在经济、文化、旅游、教育、信访等市政府业务领域打造元宇宙行政服务生态。甚至关系到国家主权的驻外使领馆也将在元宇宙空间中以数字化的虚拟形式呈现，如加勒比群岛国家巴巴多斯宣布将在元宇宙正式运行代表主权国家的数字大使馆，这意味着元宇宙将不仅在经济文化方面改变人类社会的生活与生产方式，更将对国家政治制度与外交关系产生系统性影响。
  功能进化路径——人类认知、行为能力、政府规制的协同演化
  有研究者认为，元宇宙在数字化、虚拟化方面的突破性进展，将使其成为互联网发展的终极形态。这一观点成立的前提条件是人类对于元宇宙的形态有准确的认知框架和测度标准。然而，无论是元宇宙的构成要件还是其系统功能，都在随着技术的进步和认知的深入不断拓展，更不用说其整体的样态了。事实上，数字互联技术进化的历程已经清晰地告诉我们，包括元宇宙在内的任一种进化形态都不会是终极形态，而只能是一个多项数字互联技术协同进化的过程。
  就元宇宙的功能进化路径而言，其方向选择和进化速率一方面取决于相关技术的供给能力，另一方面，也是更为重要的方面，是社会需求的强度。前文已经就技术进化路径做了讨论，本节将重点探讨社会需求强度对元宇宙功能进化路径的影响。概而言之，技术与资本的合作程度、市场的需求反馈、政府的认知与规制将共同作用于元宇宙的功能进化，规定其方向、制约其速率、放大其效能。
  元宇宙的功能实现，即便是在最初级的游戏阶段，也需要多种数字互联技术的协同进化作为前提。而多种前沿数字互联技术的开发和应用是资本密集型的领域，单个的技术英雄或是单点的技术突破都不足以满足元宇宙形态的建构需求。因此，数字互联技术的发展速率决定着元宇宙更新发展的速度，而数字互联技术的发展速率又取决于资本与技术的深度合作能力。面对元宇宙可观的市场前景，互联网头部企业和资本巨鳄因其逐利属性对高精尖的数字互联技术产生强烈渴望，资本对技术的渴望与技术对资本的需求一拍即合，目前国内外各类资本通过并购、入股、捐赠等手段与研究机构和初创型企业实现的合作，正是资本与技术协同的体现。未来，元宇宙究竟是昙花一现的泡沫，还是真正成为人类社会发展的革命性因素，将取决于资本与技术之间能否真正建立起有效的长期合作沟通机制。
  资本和技术的“联姻”为元宇宙的进化提供了基础条件，元宇宙的价值实现程度还取决于人类对其应用边界的认知和约束能力，前者表现为市场需求的强度，后者表现为政府及社会组织规制其发展方向的能力。目前，作为新生事物的元宇宙仍处于萌芽期，各方对元宇宙应用场景的认识仍处于探索阶段。元宇宙的媒介属性使其成为世间万物连接的纽带，也为其赋予了深刻影响社会各个领域的潜在力量。业界与学界已经意识到元宇宙蕴藏的巨大能量，绘制了元宇宙发展的“乌托邦”，甚至将元宇宙称为互联网乃至人类社会发展的终极形态。然而，受制于技术发展水平与人类认知能力，目前能够真正投入社会生产生活实践的元宇宙应用依然局限在文化娱乐产业等少数领域。对于关系到经济社会发展与人民生活改善，特别是实体经济增长的元宇宙应用，目前尚属纸上谈兵。
  当前的元宇宙热，一方面呈现为社会各界对其未来前景的预测和想象，另一方面也出现了一定程度上的炒作和投机，所谓的元宇宙政务、元宇宙地产、元宇宙金融能否最终实现以及以何种方式实现，还有待时间的检验。从人类认知与行为能力的角度思考元宇宙进化的可能，不难发现，人们对于元宇宙缺乏的不是想象力，而是与社会发展、技术迭代相适应的行动力，以及政府主管部门和利益相关各方与元宇宙发展趋势相配套的规制能力。社会各界对元宇宙的大胆想象以及对其变革力量给予的期待，可以看作是社会需求的浪漫化展示，人类技术水平与行动能力的提高才是使概念“落地”的关键。同时，元宇宙应用边界的拓展也将倒逼政府及各类社会组织探索虚实相融时代的治理路径：通过扶持政策激励真正有益于社会进步与人民生活的元宇宙应用快速发展；对于利用法制缝隙和人性弱点设计的元宇宙应用，有关部门也应及时跟进并进行有力整治。
  治理逻辑：市场规制、社会稳定与意识形态安全
  媒介属性是元宇宙的本质属性，但是，与传统媒介不同，甚至与Web2.0时代的互联网媒介也不同，元宇宙以其强大的人类生存时空的嵌入潜能展示其更为显著的市场资源聚合能力、社会资源动员能力、意识形态塑造能力。因此，随着元宇宙技术和应用的不断推进，从国家治理层面而言，需要特别强化在市场规制、社会稳定和意识形态安全领域的规则设计与边界设定。
  在市场规制方面，元宇宙与数字互联技术融合程度、发展速率的深度绑定，使元宇宙的建立必将对技术、资金、资源产生高度依赖，先进入者因为拥有资本、技术和市场三重优势，对后来者筑起了难以逾越的进入壁垒，为市场利益的排他性独占创造了可能。目前国内外互联网巨头在元宇宙领域“跑马圈地”，打造生态闭环的种种市场行为实际上正是构建企业“护城河”，增强市场排他性的行为。元宇宙的市场排他性在短时间内能够促进各类生产要素向部分市场主体集中，有助于元宇宙技术的转化与应用；但从长远来看，市场进入壁垒的提高与市场排他性的增强，将使元宇宙成为少数头部企业的游戏，排除了更具创新性的初创型企业参与市场竞争的可能。如不加以有效调控，寡头垄断或将成为元宇宙市场的终结样态。同时，由于元宇宙的运营建基于海量用户全维度数据的采集与利用，元宇宙的市场排他性，将导致互联网巨头对用户个人隐私数据的垄断经营，当前互联网空间中已然存在的隐私泄露等问题将进一步加深。因此，在鼓励新生事物发展与防止寡头垄断之间寻求平衡，避免出现“一抓就死，一放就乱”的两难局面，应当是当前以及今后一个阶段政府设计元宇宙市场规制的重点。一方面，有关部门在制定政策的过程中需要顺应时代发展潮流，充分认识元宇宙内在的进步因素，为元宇宙的创新发展预留充分的发展空间；另一方面，应当注意到潜在的垄断风险，参考针对其他新经济形态的反垄断政策，完善监管体系与配套政策。
  在社会稳定方面，元宇宙作为一种高维媒介，有超越现有媒介形态的社会嵌入和社会动员能力，也是一个开放度和复杂度远超现有网络空间的新型时空。随着其技术基础的不断进化以及其应用形态的不断成熟，新生代群体的学习、生产、生活将高度依存于元宇宙时空，可以想象的是，在成熟的元宇宙时空下，人们的社会关系和行动逻辑都会呈现出与现在迥异的状态。从积极方面说，元宇宙将为社会运行效能的提升带来强大助力；从风险角度看，一些境内外不稳定因素的社会动员能力有可能通过元宇宙得到超乎想象的放大。因此，就社会治理角度而言，未来社会治理系统中，元宇宙因素必须作为一个全面嵌入型因素加以考虑，从法律法规到群体约定、从社会资源配置到社会心理调适，都必须考虑到元宇宙这一重要变量。
  在意识形态安全方面，媒介属性使元宇宙将成为未来人类信息接受与意见表达的重要空间，元宇宙空间中的舆论场必将呈现出众声喧哗的态势。基于人工智能技术的内容生产机制，将为元宇宙提供海量的内容产品，如果把关机制弱化将使存在错误导向的内容流入元宇宙内容库。借助扩展现实技术，元宇宙中信息传递将以具像化、拟人化的形象呈现，在沉浸式环境中传播主体试图传达的观点更容易被受众接受。更为重要的是，过度沉溺于元宇宙营造的虚拟世界，将使用户脱离现实世界，制造出一批只知虚拟世界不知现实世界的“元宇宙世代”，导致社会群体的割裂与分化。长此以往，这种割裂与分化容易产生与现实世界主流价值理念相悖的虚拟价值理念，传导回现实世界，导致社会价值观的混乱。因此，对于元宇宙意识形态安全风险的治理，应当放到社会治理逻辑框架中的突出位置。在元宇宙进一步从幻想走入现实的过程中，有关部门应当借鉴当前互联网治理中普遍使用的“前台匿名，后台实名”政策，使元宇宙空间中每一个虚拟的形象都能在现实社会中找到对应的自然人，为不良信息的溯源提供依据，打造清朗的元宇宙空间。
  结语：元宇宙空间治理与主流媒体主阵地意识的拓展
  综上所述，元宇宙连接世间万物、将现实环境与虚拟环境无缝衔接的特征使媒介属性成为其本质属性。从国家治理的角度而言，有关各方应当深刻认识元宇宙对既有社会组织运行结构的变革潜力，从深度融合与协同进化两方面把握元宇宙的发展方向，以媒介治理的思维，针对市场竞争、社会动员与意识形态安全领域出现的问题对元宇宙进行有效治理，使元宇宙真正成为推动国家现代化进程的有力手段。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元宇宙空间治理并不是一个天上掉下来的全新课题，它实际上是网络空间治理的自然延续，因此它的治理主体和治理方式依然应该是政府、行业、平台和公众多元主体共同介入，以“共建共治共享”为目标推进其健康持续的发展。作为新闻舆论领域核心力量的新型主流媒体，应当对元宇宙的意识形态传播价值保持清醒的认识，对数字互联技术的进步保持高度敏感，提前布局元宇宙，拓展“主力军挺进主阵地”的意识，以专业的内容生产流程、严格的意识形态把关标准，向元宇宙空间注入源源不断的优质内容，将元宇宙作为传播社会主流价值观的重要平台。（来源：《国家治理》周刊2022年1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