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自强丨美国银行业震荡对中国的启示：一喜一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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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自强系摩根士丹利中国首席经济学家、中国首席经济学家论坛理事
在2023中国金融学会学术年会上的讲话
邢自强：刚才各位对于金融支持高质量发展做了较多论述，我尝试总结美国当前经历的银行业问题，对中国的参考与启示。两点意见，一喜，一忧：
第一点是短期，中国有优势。今年海外的金融振荡反衬出了中国金融的稳健性，尤其是中国过去5年金融加强监管进行的一系列的改革，取得了很强的成效，因此本次全球银行业的震荡对中国银行体系的传导相当有限。首先，中国的银行业的海外资产占比只有2%，中国的银行AT1的CoCo债主要在国内发行，海外资产以贷款为主。其次，中国银行资本充足率相当可观，平均达到15%以上，高于10.5%的最低要求。再次，银行业短期融资成本上行压力比较可控。存款利率的监管比较严格，货币政策继续保持相对宽松。我国疫情防控大幅优化调整之后，劳动力供给的恢复速度比较快，甚至高于需求恢复，所以不存在像美国、英国因劳动力供需不匹配而产生的巨大通胀压力。中国货币政策工具和空间比较充裕。这对今年整体中国经济的复苏会起到一定的积极意义，甚至明显的跑赢欧美经济，一定意义上2023-24年将呈现“西方不亮，东方亮”的经济格局。中国应在全球经济低迷之际，不断夯实今年经济恢复的势头，修复私人部门和外企信心，这将有助于打破过去3、4年全球对中国的信心有所下滑的局面。所以这是中国金融改革取得成效、在全球金融震荡中凸显出正面的积极意义。   第二则是中长期，中国依然挑战艰巨。美国正经历银行业的震荡，固然反映了过去十几年其习以为常的低利率、宽松货币环境，一旦因为通胀中枢的改变而逆转，对其金融行业模式产生冲击。但是也要看到，在这个过程中，过去十几年其市场化金融资源的配置，也起到了推进生产率的作用，譬如近期涌现出的科技革命（人工智能）亮点，早期也是受益于美国的风险融资等金融模式。因此，尊重市场，不过度监管，尽管时而承受了市场和部分机构的震荡，但也是美国私人部门创新源源不竭的保证因素之一。
首先讲短期，喜的一面。这次美国的金融业的危机，并不是2008年的系统性的危机。它所造成的对经济和市场的影响，更像历次美联储加息和经济衰退周期中的2000到2001年，美国科技股泡沫的破灭，而不是08年系统性的冲击。原因刚才大家分析的很充分了，从居民到企业的资产负债表，本轮周期相对稳健，没有大的失衡。但这不代表对经济就没有影响，对硅谷银行等个别银行出事也不能断言是“茶壶里的风暴”，因为它对中小商业银行的信心传导和信贷紧缩作用，仍不可小觑。传导作用有两个管道，第一是美国银行的融资成本提高，源于储户的信心下滑、存款搬家外逃。银行业存款成本提高之后，被迫收紧信贷，信贷条件紧缩的冲击，或在今年下半年对美国经济的影响开始浮现。第二点，资产质量的恶化。本轮加息到后半期，美国经济相对脆弱的环节，譬如商业地产行业，违约率或显著上升。今、明两年都是美国商业地产还款到期的大年，有年均5000亿美元的负债到期。但疫情之后美国办公模式的变化，叠加大幅加息的效果，商业地产空置率高，价格下跌，中小银行对其续贷乏力，也是信贷条件萎缩的重要一环。所以美国经济很难全身而退，甚至有衰退风险，但这个衰退更多是技术性上的衰退，相对温和，比如说像01年。
这反衬了中国金融的稳健，中国银行业监管与管理得当，银行资本充足率高达15%，远高于最低的要求水平，而在美国这次出现的中小银行资产久期错配，在中国的监管也是相对严谨。相对而言，美国似乎一直以来有倾向保护银行业的分割竞争格局，特别是对区域银行、中小银行不愿意过度监管，在近期的2018-2019年还进一步放松了一些监管，对资产规模2500亿美元以下的区域性银行豁免了一些压力测试。中国对此的监管显然更为严谨。但中国也有自身的问题，中小银行还是跟地方隐性债务的风险关联比较高，未来地方债引发的资产质量问题值得高度关注。中国目前政府显性与隐性债务合计估算已超过GDP的100%，尽管硬币的另外一面是我们国有资产巨大（接近GDP的300%），但资产与负债错配，而且资产回报低。中国下一阶段金融改革、支持高质量发展，我认为重中之重，是推动发挥国有资产的保值增值，匹配债务和赤字，帮助解决地方债务、养老，医保的持续性的问题。
再讲长期，忧的一面。我们看到了中国监管和管理的优点，也要直面存在问题。美国本轮金融震荡，机构重组，信贷收缩，固然会造成经济下滑。它过去一段时间习以为常的低利率环境下的的金融运作模式，在新的更高的通胀中枢之下，要经历转型阵痛。但美国经济并非面临一蹶不振的局面。它过去十几年的融资环境，已经给下一步的生产率进步提供了推手了。譬如，最近大家讨论的如火如荼的ChatGPT人工智能，它也是受益于过去的融资投资模式和金融条件，对下一阶段生产率的进步，后劲较足。因此，要避免因为中国今年相对比较稳健的金融，和经济恢复性的增长，就强化“东升西降”的叙事，而忽视了美国金融值得参考借鉴之处。美国金融市场配置资源，对生产率的带动依然生生不息，值得我们务实理性的反思。中国新时代金融的主旨，是支持实体经济的高质量发展。但是高质量发展以及金融资源的配置方式，具体如何度量，表现？我们在各地调研过程中，发现了一些同质化，比如说今年大家要回归到以经济为中心，地方高度重视招商引资，但在金融资源的配置，和招商引资层面，都非常同质化，基本上盯向三个取向：硬科技（包括半导体），新能源，高端制造业，似乎认为只有这些才符合当前金融支持高质量发展的取向。但回顾全球诞生的科技革命、生产率的进步，似乎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满足消费需求，市场来配置金融资源，而助力的。比如说如火如荼的人工智能AI，一定程度上得益于算力的进步（包括GPU），而GPU公司的成长壮大本质上是基于满足消费者对于游戏娱乐的需求，可见游戏娱乐行业，也并非低质量GDP，实际上它是一种需求，而消费需求带动资源配置，推动生产率的进步。同样，海外领先科技公司，对于芯片的设计，对于智能汽车和AR（虚拟现实）的深度参与，本质上还受消费者的需求驱动，以满足老百姓下一阶段更高层次的娱乐需求作为取向。美国市场如此，中国的近邻韩国也有异曲同工之处，它从90年代以来从模拟到数码的转换过程中弯道超车超过了日本，在半导体，存储行业大幅进步，但同步伴随的，是当地对文化娱乐、游戏行业的重视与崛起，并没有厚此薄彼，只重视硬科技，相反是软行业（文娱游戏）与硬科技比翼齐飞。可见，高质量发展的涵义广阔，未必需要同质、整齐划一的关注硬科技、新能源、高端制造业。以市场为导向的娱乐、餐饮、消费，只要符合环保和各项法规，都是高质量发展的重要一环。尊重市场，尊重市场配置金融资源，能更好的促进高质量发展，这是今天看到的第二个启示。
总而言之，短期来讲，全球金融震荡，中国相对有优势。欧美经济今年不景气，而中国金融条件具备保持相对宽松的政策空间，因为中国的主要矛盾是增长而不是通胀。疫情之后中国的劳动力供给恢复的很快，不存在欧美走出疫情之后劳动力不愿意返工的问题，所以通胀压力低，不是政策的掣肘。如果中国实现了市场预期的5.5左右的增长，今年其对全球经济增长的贡献率会高达40%，中国消费的增长对全球消费增长的贡献率会高达50%，这是2008年以来第一次中国在全球独领风骚，而夯实中国复苏的坚实走势，使得外资、外企对中国的信心逐步恢复，这是个好时机。但长线来讲，美国这次的金融振荡，却未必影响其后续的生产力的进步，中国也可以吸取经验教训，更好的发挥市场对金融资源的配置，更好的拓宽高质量发展的涵义。这是我今天汇报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