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年前,“杂交水稻之父”袁隆平团队,在海南三亚南红农场,发现了一株“野败”野生稻,彻底打开了杂交水稻的大门,50年前,我国最早的杂交水稻培育成功。
50年过去,在我国南繁育种的核心区,海南三亚崖州湾,建起了一座全球最大的野生稻种质资源圃,这里活体保存着1万多份野生稻,有育种中应用最广的野生稻,也有来自地球另一端的野生稻。
9月14日,新京报记者实地探访即将开圃的国家野生稻种质资源圃,采访了这座野生稻种质圃建设的发起者中国科学院院士、中国农科院作科所研究员钱前,以及长期从事野生稻搜集、保存和利用的中国农业科学院作物科学研究所研究员郑晓明。
9月14日,国家野生稻种质资源圃,两栋黎族风格的小楼旁,是保存着1万多份野生稻的资源圃。新京报记者 周怀宗 摄
杂交水稻,从一株野生稻开始
9月14日,海南三亚崖州区,一处普通的村庄外,两栋带有海南黎族风格的小楼矗立在田野中,小楼后方,一片稻田被分割成大小不同的小块,有些茂密高大,有些低矮匍匐,还有些光秃秃的,仿佛刚刚收割后的稻田,只留下短短一截稻茬……
这里不是普通的稻田,而是即将建成的国家野生稻种质资源圃。钱前介绍,资源圃从2021年开始筹备建设,面积180亩,可以容纳4万份野生稻,是全球最大的野生稻种质圃。自建设之初,就同步开始在这里保存野生稻,目前已经活体保存了1万多份野生稻资源。
中国是水稻的发源地,海南是水稻的故乡之一,我国水稻育种中利用最多的“普通野生稻”,在海南就多有发现。
“普通野生稻”以“普通”为名,其实并不普通,钱前介绍,1970年,袁隆平和他的团队,在三亚南红农场的一处过水涵洞附近,找到了一株雄性不育的野生稻,踏出了杂交水稻最重要的一步,而当时那株野生稻,正是普通野生稻。
9月14日,海南三亚国家野生稻种质资源圃中的野生稻。新京报记者 周怀宗 摄
在中国杂交水稻的发展史中,野生稻是不可或缺的力量。钱前介绍,1971年,我国成立了杂交水稻协作组,由中国农科院牵头,组织全国专家,攻坚克难,同时利用海南天然温室的气候,加代繁育,加快育种速度,在1973年,袁隆平先生率先成功育成了杂交水稻。“别人认为做不成的事情,我们的前辈们做成了,是有组织科研的成就。杂交水稻和两弹一星一样,是我们这个国家的大国基石,为我们国家的发展奠定了基础。”钱前说。
野稻家园,活体传承了五千年
为什么水稻育种需要野生稻?钱前介绍,在人类长期的驯化和选育中,栽培水稻的遗传基因会出现明显的同质化,丰富性和多样性变得匮乏。表面上看,它们的产量更高,甚至品质也更好,但长远看,它们实际上缺乏应对风险的能力,也缺少大幅度提升的空间。比如某种新的病虫害,可能会给这些同质化严重的水稻,带来严重威胁。
野生稻中保存着许多珍贵的基因,是水稻育种的宝库。新京报记者 周怀宗 摄
而野生稻长期生活在自然界,能够繁衍至今,本身就有很多特殊的本领,比如普通野生稻,它是匍匐的,结实也不多,而且还有落粒的问题,在人类的驯化中,普通野生稻慢慢被驯化,变成了栽培种,从匍匐变成直立,从低产变成高产,但也有些本领丢掉了,比如它的抗病性。后来,科学家们从普通野生稻中找回了一个抗病基因,重新导入到栽培水稻中。
“野生稻是中国最古老的稻子,许多野生稻传承了五千年以上,它们在自然界中经历风吹雨打,在残酷的物竞天择中生存了下来,必然有他们独特的本领,而今天的育种家们,就是要找到这些独特之处,变成现在育种的资源和材料。”钱前说。
从上世纪中叶开始,我国科学家就有意搜寻和收集野生稻,我国是水稻原产国,从海南到广西,从广东到江西,野生稻资源十分丰富。钱前介绍,我国在广西、广东和云南,分别建有野生稻种质圃,同时在国家种质资源库中,还以种子的形式保存着10万份水稻资源。
9月14日,中国科学院院士钱前在野生稻圃介绍,活体保存更难,但生物多样性、遗传基因丰富性更好。新京报记者 周怀宗 摄
“和种子相比,活体野生稻的生物多样性、遗传基因丰富性等更好,因此活体保存一直都是最好的保存方法,但这种保存方法,受到很多条件的制约,要耗费绝大的人力物力,还要面对很多不可抗的未知风险,比如前些年南方的寒潮,使得不少野生稻死亡。”钱前说。
活体保存,要定期给水稻“理发”
在海南三亚,独特的热带气候,可以使野生稻永续生长,将外部因素的影响降到最低。
钱前介绍,野生稻种质资源圃面积为180亩,其中又分为不同的功能区,有物种展示圃、鉴定评价圃、繁殖更新圃、资源保存圃、原生境模拟圃等。
在这座种质圃中,野生稻可以实现周年生长,这也带来了新的保存问题,“有些我们需要它的种子,就会收集一部分,有些不需要,只是保存资源,就会定期给它们‘理发’,将长高的野生稻剪短,过一段时间它们还会再长起来。”郑晓明说。
9月16日,中国农科院作科所研究员郑晓明在野生稻圃,观察野生稻保存情况。新京报记者 周怀宗 摄
除此之外,一部分野生稻还被种植在水泥池子中,记者看到,水泥池的地面铺设了塑料网格,池中灌水,每一株野生稻都种在盆中,然后再放入水中,“通过根系繁殖,是许多野生稻都有的特点,它们的根在泥土中延伸,可能在某一个地方重新发出一株野生稻,所以我们要把它们种在盆里,防止这种情况的出现。”
郑晓明常年从事野生稻种质资源的搜集、保护和利用工作,圃中有许多材料,都是她搜集而来,她告诉记者,未来资源圃将实现全程智能化保存、管理、鉴定等。
“对野生稻的保护和研究,在原生地很难实现,尤其是很难实现标准化的数据采集,而在这个资源圃中,我们提前做了相应的设计和规划,可以实现标准化、智能化的数据采集,比如鉴定野生稻性状、它们和环境的互相影响等。”郑晓明说。
在这座全球最大的野生稻种质资源圃中,还有一处特殊的地方,位于原生境模拟圃,原生境模拟圃完全模拟了野外环境,不加人工干预,任由野生稻和杂草一同生长,在这里,科学家们还模拟了袁隆平当年发现雄性不育野生稻的环境,“当年袁老先生的团队,在南红农场的一处过水涵洞附近,现在那个地方已经不在了,所以我们模拟了当年的环境,还特地建了一个小小的涵洞。”钱前说。
野生稻圃中,模拟了袁隆平团队当年发现雄性不育野生稻的环境。新京报记者 周怀宗 摄
水稻故事,收韭菜一样收稻米
数十年中,我国水稻育种技术不断进步,产量、品质、风味等不断改进,来自野生稻的基因功不可没。不仅如此,以野生稻为基础的育种,曾经几度挽救过水稻生产中的危局。
钱前介绍,1980年前后,稻瘟病普遍发生,杂交水稻种植面临严重困局,当时,中国科学院院士谢华安通过育种,利用野生稻的抗病基因,培育出了抗稻瘟病的丰产品种,当时每年推广面积超过1亿亩,而我国水稻种植总面积才4.5亿亩。
在海南陵水县,有一种名为红芒野生稻的野生资源,中国工程院院士朱英国以此为母本,育成了“红莲系列”水稻,是我国推广面积最大的品种之一。
在今天,野生稻也在不断地为科学家们提供新的资源。在云南,多年从事水稻育种的云南大学教授胡凤益,利用一种来自非洲的野生稻,育成了多年生水稻新品种。
“多年生水稻,种一年,可以收四到五年,就像韭菜一样,割了一茬,又长起来一茬。”钱前说,“这是一个突破性的成绩,而多年生水稻利用的野生稻,就保存在这座资源圃中。”
野生稻本身并不起眼,但往往蕴藏着珍贵的基因,等待人们去发掘和利用。图为9月14日,国家野生稻种质资源圃中的一株野生稻。新京报记者 周怀宗 摄
随着气候变化的加剧,极端天气频繁来袭,农业生产中对品种的需求也在不断变化,“野生稻经历了几千年风吹雨打,蕴藏着很多人们想象不到的基因,比如耐旱的,2022年南方的旱情,使得我们不得不重视适应南方的耐旱水稻品种选育。再如耐盐碱水稻,当前普遍的耐盐碱水稻,只能耐千分之三左右的盐碱度,未来还需要挖掘更好的耐盐碱基因,选育更耐盐碱的品种。”钱前说,“我国粮食需求仍然在不断增长,开发盐碱地,对保障粮食安全有重要的意义,而耐盐碱水稻的选育,未来的空间还很大。”
科学育种,未来将是星辰大海
2022年,郑晓明团队承担农业农村部“水稻种质资源精准鉴定”项目,到2023年,发掘出38份高产、优质、抗病、抗逆、适宜机械化种植、抗稻曲病的育种可利用优异种质。
在三亚的野生稻种质圃中,高通量的表型鉴定正在逐渐成为现实,现代技术结合传统的育种方式、千百年流传的野生资源,会碰撞出怎样的火花?
9月14日,钱前介绍,野生稻基因的挖掘还有巨大的空间,可以为未来育种提供更多的素材。新京报记者 周怀宗 摄
“袁隆平先生有两个梦,一个是禾下乘凉梦,一个是杂交水稻全球梦。”钱前说,“如今,这两个梦想都已经接近实现,全球几个重要的水稻生产国如越南、印度等,都在使用我们的杂交水稻技术。”
更多的年轻人走在杂交水稻的道路上,钱前介绍,在中国农科院中国水稻所,有一批年轻的学者,正在研究如何固定杂种优势,把杂交水稻变成常规品种,“杂交水稻有杂种优势,但同时它的后代也很容易发生性状分离,简单来说,杂交种继续繁衍,可能会出现快速退化的现象。而固定杂种优势,就是想办法把这种优势固定下来,代代相传。”
“在更长远的未来,育种的目标,是星辰大海。”钱前说,“生长在杂草和泥泞中的野生稻,它们的资源、基因,终有一天会踏上茫茫太空,为探索星空的人们提供太空粮食。”
事实上,钱前研发的太空水稻小薇,就曾经种植在这座野生稻圃中。小薇是一种超矮水稻,株高只有20厘米左右,开花结实,适合太空立体种植。
钱前(左一)和其他育种科学家在野生稻种质资源圃前。新京报记者 周怀宗 摄
如何让这座全球最大的野生稻种质资源圃发挥更大的作用?
钱前认为,资源、人才和平台,可能都是未来需要加强的,“现在人们对农业育种的重要性已经有了普遍认识,野生稻种质圃也得到了很多关注,受到各个方面的重视,未来还需要进一步加强人才队伍的建设,我国有10万份左右的水稻种质资源,但鉴定完成的只有一小部分,还需要大量进行基础科研的人才,当然,从政策上看,也要进一步鼓励人才从事基础科研。同时,我们还希望把这里建成一个共享共建共用的平台,实现高水平的合作,通过我们的工作,为育种家们鉴定和挖掘出更多优异基因,为他们提供更好的育种材料。”(来源:新京报)